月白風清·,山高水遠,歲月風華

告訴你一個不一樣的中國,給你講一個德國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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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戀

(2015-01-25 03:37:29) 下一個

             引子

                  

  當娟忍受著劇烈的頭昏,把軒的眼皮一次一次地往下揉時,感到的是一陣陣鑽心的痛楚。她感覺到軒正在她前麵迅速離去,永遠不再回來。此刻,在她昏炫的感覺中,隻能聽到軒在空中的呼喊。她的眼皮象一道沉重異常的鉛幕,想再深深地看軒一眼,卻睜不開眼睛。她心裏好怕,她怕自己太笨,會記不牢軒的容貌。想在自己殘存的記憶裏,把軒的樣子再打印一次。恐懼一次次襲上心頭,她恐懼極了。如果失去這最後一眼,他們會不會互相忘記?娟的眼睛模糊了,升起的白翳如同迷霧,濃得令人絕望。除了一張晃動的白色輪廓,她什麽也看不清。頭顱不由自主地向下墜落,象是飛機失重的下墜。她的內心也絕望地墜落,軒真的會在這最後的時刻把她丟掉嗎?“軒。。。。。。”她發出一聲失去重量的慘叫,連自己都感到不真實。在殘存的意識中,她的手劇烈掙紮著,把手帕蓋在軒的臉上。接著,這張被手帕和白翳隔開的臉,忽然急速向她墜落,象是失控的流星要把她砸爛。她等待著被擊中時的砰然巨響,這個感受,已經是她在人間短暫的二十一年歲月裏最後一幅畫麵了。 

  。。。。。。

 

                         一

                  

  我對二建特別不耐煩了,這個人辦事從來拖拖拉拉,沒個利索的時候。連出差這種小事,都要磨磨蹭蹭不經心。離火車發車隻差十分鍾,站台上才出現他不慌不忙的影子。他的室主任沒說錯,二建這小子行事,跟他老爹當年一模一樣。那時他爸是個足球守門員,外號臭腳丫。倒不是他守不住大門——二十年的足球生涯,他的專業能力確實沒的說。這個外號是形容他丟三忘四,漫不經心的懶散性格。論起這點,二建比他老爹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次到山東濟南是參加一個小型的研討會,期間,會議還安排到鄰近的泰山旅遊三天。上頭給他們科研室一個名額,就因為是閑差,室主任把這個名額照顧給了他。 

                  

  研討會開得熱烈火爆,其間還有市長接見,電視台采訪,把我忙得有點不亦樂乎。幾次想請二建幫忙,但一看他那份悠閑自在的樣子,我的想法立刻打消。晚上住的招待所條件較差,兩個人一間屋子,室內還沒有廁所,隻放兩隻尿盆。偏偏會議給我們提供了大量免費啤酒,喝多了晚上就要不停地放水。尿盆太重,站著尿水花四濺,除非蹲下。但二建不肯蹲下撒尿,每次寧肯把快要溢滿了的尿盆端起來,站著來。“咱是爺們兒對吧?是爺們兒就不能蹲著尿,丟不起這人。”這種似正似邪的歪理,倒使我對二建有些刮目相看了。 

                  

軒對新來的工人根本沒正眼瞧一下,直到娟兒怯生生地把扳手遞給他,這才從嗓子眼哼了一聲“嗯”。娟是從中專分配到這個車間實習的。如果師傅能給一個好評價,她就可以順利畢業。娟兒在班上功課始終在前五名以內,又是團支部的宣傳委員。寫寫黑板報,給學校廣播站投投稿,使她在學校有一點小小的名氣。再加上她人長得秀氣可人,對人禮貌親切,後麵追她的男生起碼有一個排。但她一直悠然超脫,從來沒有看上過一個熱切猴兒急的男生。 

                  

  第二天上班,軒剛換上工作服,驀然看到工作台上有一杯冒著熱氣的新茶。軒過去帶過幾個徒弟,都是些傻小子。個個大大咧咧,沒把他這個年紀輕輕的師傅太當回事。但他們技術都學得不錯,對師傅的感激之情全爛在肚子裏,誰也沒有對他酸酸地說聲謝謝。 所以, 軒看到冒熱氣的茶杯,發了一會兒楞,不知道該做個什麽表示。 

                  

  “師傅早。”耳邊的嗓音象音樂,特別耐聽。扭頭看到徒弟一身嶄新工作服, 扣子一直扣到領口,長長的頭發全都塞到工作帽裏麵了。 

 

  不仔細看,倒象個英俊的小夥子。 軒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忍不住多打量這個新徒弟幾眼。軒的工作台裏放著好幾本詩集和英文教科書,這是他在工間休息時抓緊閱讀的。一個油吃麻花的車工偏要看什麽惠特曼,北島以及英文的馬克.吐溫,使軒在車間工人眼裏成為一個怪人。本來不該把他當成工人的同類,但軒的車工技術又是一流,連工作多年的老師傅對他也歎不絕口。這樣一來,原來看不慣他的車間工友就多少能夠容忍些了。再說,軒的家就在工廠宿舍區,鄰裏之間哪個不知道軒的妻子善良, 溫和,助人為樂。所以,軒這個工人中的怪物,在車間裏就活得挺安穩了。 

                  

  會議進行到第三天順利結束。第四天一大早,全體成員乘一輛大轎車出發,兩個小時後到達了泰山。按照會議安排, 代表們可以乘車直達中天門,再搭纜車到達山頂的南天門,晚上就在山頂旅館住宿。但我不喜歡這種玩法,山的樂趣在於過程,在於沿途的攀登之樂。更何況泰山一路石階委婉,山石壁立。山道曲折處,時時出現古人的石刻題詠。一路攀登一路觀賞題刻。這樣,即有登山之,又有觀賞題詞之,怎可放棄。我本打算一個人慢慢攀登上山,不可思議的是,對古文一竅不通的二建也執意跟我步行。 

                  

  對於每個石刻的詞句,我都懷著極大興趣,駐足觀賞。但二建是興味索然,這符合他的性情,我不予理會但奇怪的是,從登上石階的第一步起,平時多話的他,忽然顯得心重重,若有所思。 

                  

  我們沿曲折的石階攀到半山,到達一個奇特的地方。前麵一個整塊的巨大岩石傾斜而起,沿一道山溪側躺,如同一個翻開的書頁。光滑的岩石表麵上,布滿了深深刻印的碩大文字,草草一瞄,竟然有幾千字之多。我連忙招呼二建過來看看,卻見他呆立在巨石一側,對著潺潺流水出神,對我的招呼竟然毫無反。他著了什麽魔?忽然,他快步走到我的身邊,氣急敗壞,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問:這裏,這裏刻著的是不是【道德經】,中國古代老子的三千字【道德經】。。。。。。?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 軒特別愛聽娟的聲音。無論說話聲,還是娟在工具櫃前翻看軒的書籍時發出的窸窣聲。自從他知道娟也喜歡顧城的詩歌後,就把自己寫作後一直藏著不願示人的作品擺放在抽屜裏。娟一遍一遍地讀他的詩,有時趁人不注意,還偷偷擦眼睛。軒心裏暗暗感動,他寫了這麽多首詩,從來不願意拿給別人看,也沒有發表的欲望。妻子勸過他投稿,但他不願意。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沉迷於寫作,對發表卻毫不動心。直到今天,當他聽到娟感動的唏噓聲,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寫這許多詩,好象都是為了等待一個遲到的讀者。為此,他曾忍受了多少年的寂寞和期冀。方軒欣慰,滿足,如果時光就在這裏停頓,他願意一直彎著腰,用手提著機器手柄,專心幹活。隻要能感受到娟的存在,隻要聽到娟動情地翻動寫著他詩歌紙片的窸窣聲。 

                  

  過了很久他們都在疑惑,是誰首先捅破了那層好象從存在過的薄紙。反正他們愛得那樣深沉,那樣癡情,那樣忘我,在下班後變得空曠油膩的車間裏,他們第一次接吻,在值班室狹小的木床上,他們緊緊摟抱在一起山盟海誓。偶爾,他們也能記起世俗的生活,想到軒美滿的家庭。他們後悔,惶惑,自責,但淚水還沒揩幹,他們又摟抱在一起,互相撫摸,互相緊緊靠攏,想把自己融入對方的身體,來逃避世間的一切。有時軒的太太會特意邀請娟這個小學徒到家裏吃頓飯,看到賢慧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女兒,娟抓著筷子的手忍不住顫抖。她心裏頭一萬次地發誓,一定要遠離自己心愛的人。但到了第二天,當她趴在工具台上,翻看幾乎背熟的美麗詩句時,決心又動搖了存在,關注他的每一個動作,她無法擺脫自己靈魂的羈絆,她不能不深愛他。 

                  

  終於有一天,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二

                  

  “你沒有看到嗎,道,可道,非恒道也。名,可名,非恒名也。”我沉湎在筆鋒豪放,力透紙背的千古文章,早已忘記了二建的存在。巨石側,流淌著一股細小湍急的水流,濺起的水珠打濕了我的鞋襪。我蹦起來,挪到路邊,這才發現二建不在了。這小子,跑哪裏去啦?我循來路往山下搜尋,看到不遠處有一個老鄉擺放的食品攤,攤前,二建正忙著往一隻塑料袋裏裝各種香煙,食品和瓶裝酒。我跑過去問,你買這些東西幹什麽?他沒扭頭,繼續聽老鄉給他指路。“對咧,拐過前麵道德經的大石板,小台地邊上豎著一塊樹一樣高的石頭,那小兩口就是在石頭的夾縫裏走的。那天,還是我第一個看到的咧。”“謝謝,謝謝!”二建淚流滿麵地向老鄉道謝。我驚呆了,他這是怎麽啦 ?在這個寫滿道德經的半山巨石旁,他有什麽需要打聽的?況且,他還買了滿滿一網兜的東西,他要幹什麽呀? 

                  

  “娟,我伯伯發的邀請和我的護照已經送到美國使館了,如批準,我們就可以一走了之。我們把孩子生在美國,我們開始一個新的生活!”軒的心始終浮在半空中,說出的話也軟綿綿的,連自己都覺得沒味。但是,這條陌生的道路,很可能真的能把所有問題解決掉。到了美國,可以拚命幹活,多多地掙錢,把錢都寄給妻子,用來博得妻子的諒解。最重要的是,一旦離開,所有無法理清,也無法掙脫的麻煩都可以自動消失,他們可以在一個嶄新的環境裏,把生活都重新啟動。許多年後,人們也許忘記他們,甚至原諒他們,重新接受他們。 

                  

  消息最先是從廠醫務所裏傳出來的,有一個廠醫認識外麵醫院的婦產科大夫。這種消息比任何消息傳播得都快,一時間,廠裏議論紛紛,謠言四起。缺少新聞刺激的工人們說什麽的都有,連一些原來對娟特別好感的老師傅也無法承受這樣的事實。人們開始躲避她,盡量避免和她說話,看她的眼變得怪怪的。一些女工有意無意觸碰她衣服的前襟,顯然是估摸她肚子出現的變化。好在人們沒注意到軒,軒是她師傅,平時埋頭幹活,又少言寡語,沒有人會懷疑到軒的頭上。娟一個人默默承受著人們的光,她用獨自的沉默來保護軒,這使得軒更加難受。“讓他們去說,讓他們找我,我不怕他們!”當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軒狠狠地說,但娟總是用平靜的笑阻止他。娟願意一個人承受苦難,願意象媽媽對待嬰兒一樣維護軒的名聲。“反正他們也知道我了,你又何必往裏摻和。我不怕,就讓我一個人去麵對。”但每到夜深,娟的被頭總是被淚水打濕,她整夜整夜失眠,輾轉反側。她最耽心的還是自己的父母,哥哥幾年前得腦瘤去世了,父母就她一個孩子了,她不願意讓可憐的父母再受打擊。但她有許多中專的同學也在這個工廠實習,這個秘密早晚會驚動父母的。 

                  

  他和她把最後一線希望寄托在美國使館的簽證上,她已經被說服,認準了出國這條唯一的出路。 

                  

  初春的晨風依然寒冷,娟依偎在軒的胸前,忍受著陣陣寒風。昨天晚上他們早就來了。今天是她和軒到使館聽取簽證答複的日子,他們站了整整一夜,始終排在隊伍的最前麵。黎明時分,他們看到身後沿著繩子曲曲折折地欄成一條彎曲蔓延的隊伍,中國幹什麽都擠成一團,隻有在使館排隊取簽證才象耐心的長蛇一樣慢慢移動。早上九點,使館準時開門,他們第一批就被放進去了。從窄小的窗口把取件收據遞進去後,護照連同文件很快被退了出來。一位官員問軒:過去使館批準你的美國簽證,你始終沒有動身,這次為什麽又跑來申請?我們不得不懷疑你有移民傾向?不不不,我過去沒有出去,隻是因為沒作好思想準備,現在把家裏安好了,我想抓緊出去。是嗎?移民官懷疑地打量著站在軒身旁的娟,真的就這麽簡單嗎?那好,我們再考慮一下,你三個月內再來聽候答複。 

                  

  三個月!娟的肚子象麵包一樣膨脹,哪裏還能再等三個月?娟又無論如何不願意到原來冒險去的那家醫院做人工流產。因為一旦手術,軒一定會堅持陪伴她。這樣,風言風語很快就會傳遍全廠。最後,還是軒想起來自己有一個舅舅在醫院工作,他們可以到舅舅的醫院去。 

                  

  兩個人疲倦地回工廠,老遠就有技校的同學喊娟。哎呀呀,你一大早跑到哪裏去啦?老師剛剛通知,技校的學生都到廠會議室開會。娟走進會議室,技校老師正在會上宣布一個好消息。這次參加實習的全部十五名學生中,十四名已經被這家工廠錄取,正式成為學徒工,下個月就要發放學徒工工資了。同學們情不自禁地歡呼喊叫,隻有娟心裏明白她是在十四名之外的。會議結束,老師把娟留下來。無限惋惜地告訴她,她必須立即返回學校接受處理,很可能會麵臨被學校開除的結局。 

                  

  二建腳步郎蹌地向雕刻著道德經的大石板走過去,就在石板旁邊,果然看到老鄉指點的一塊巨石。到了近前才看出來,這是兩塊巨石擠在一起,底部相連,突出地麵後又分叉出一個大缺口,大小正好象是一條凳子。二建用眼睛在石頭附近搜尋,似乎在尋找什麽痕跡,但地麵平平整整,沒有任何異常。忽然從道德經石板的方向吹來一股很小,但特別強勁的風,細細的風旋轉著攪動地麵的塵土和落葉,漸漸升離地麵,盤旋成一個微縮龍卷風。這個風柱在地麵滾動,象立起的蛇一樣移動,我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心升上來,莫名的恐懼一下子懾住了我,二建的眼光也不由自主地隨著風移動。忽然,風在一個稍稍高於地麵的土堆前停住了。這是一個人工平整的土台,由兩個方方正正的長方形平台並列在一起,呈東西方向。風在土台上麵緩慢的轉動了半圈,乏力般地緩緩降低高度,最後在地麵上喘息一聲,消失了。 

                  

  軒,你能陪我到一個做夢都想去的地方嗎?哪裏?山東泰山。為什麽去那裏?因為我從小做夢就常常夢到那裏。是個好地方,這座山曾經被皇帝禪封,又被詩人詠。我也一直想去。好,那麽我們盡快動身。 

                  

  泰山穹頂宏大寬敞,遠處平原在渺小地伸展,山峰之間,是無聲呼嘯翻滾的雲海,他們站在舍身崖上,在滾滾的雲海前淌下了激動的淚水。看到這片雲海值了,看到這座偉大的山死也值了。軒低聲感歎。自從聽到娟說出要到泰山的話語,他已經知道了娟的心意,他立刻讚同,用最快的速度為兩個人請好假,買好火車票。第二天下午,他們已經氣喘籲籲地到達泰山穹頂。娟, 讓我們從這裏跳下去,讓我們化成一片雲,一股煙,從這個不肯容納我們的世界消失。 

  不,不,如果從這裏跳下去,我們兩個的身體就會分開,我們就不能牽著手一同離開這個世界,我會害怕,我會好害怕好害怕。我們說什麽也不能分開,無論在哪個世界裏都不能。你快答應我,好嗎?我不會離開你,我們說好絕不撒手。不,不可能,我會在半空害怕,我怕一時慌張與你分開。我們選擇另一種走法,選擇絕對保險在一起的走法。 

                  

  他們牽著手走下山,看到了流著潺潺溪水的道德經刻印。天色已經沉沉發暗了。好美呀,如果生命在這裏終結,將是一首多麽美妙的詩句。他們整夜相依相偎,整夜互相對視,整夜一遍一遍說著不再分開的誓言,這時,東方漸漸發紅,開始放亮,娟知道,他們的時候到來了。 

                  

  二建手中的塑料袋掉落在地上,他雙膝往下一屈,跪倒在地麵。哥, 哥, 哥, 淚水一下子從臉上滾滾跌落,他用膝蓋挪動,向前爬,一直爬到那個土堆的平台,一縷樹縫裏鑽進來的夕陽憐惜的撒在他劇烈戰抖的後背上,象秋風搖動一片落葉。我的心裏忽然明白了,一股肅然之情從心頭升起,我向著在夕陽裏燃燒的墳塋深深地鞠了一個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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