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滿眼都是德國城市看似陳舊但非常結實敦厚的居民樓了。街道不象北京大街那樣寬敞筆直,而是彎彎曲曲呈現弧形的,汽車轉來轉去,卻很少走直線。後來,前麵有些堵車了。汽車緩慢地接近了一個大湖,湖邊的房子氣勢巍峨,房頂是一種綠鐵皮的,管家告訴我,這裏就是漢堡的市中心了,這些巍峨的大樓都是一些高級酒店,以及政府機構和法院,議會大樓什麽的。沿湖轉過一個大彎,汽車進入一條街道,前行不太遠,忽然拐進一棟大樓的地下停車場。
從車裏下來,穿過一個門,是樓道的地下室,那裏有一個很寬敞的電梯門,等電梯到達後,管家按下四樓的按鈕。電梯平穩上升,很快就到達了四樓,叮咚一聲鈴響,電梯門打開,我發現自己已經站立在一個燈火通明的大廳前麵。
電梯門正前方,是一位坐在輪椅上的德國老太太,老太太身後,站三個身穿整齊製服,圍著白色圍裙的年輕女人,她們都規規矩矩地圍繞老太太身後站立。當老太太向我張開雙臂時,三個人一塊兒向我這個客人鞠躬。麵前的德國老太太無疑就是AN太太了,她給我的第一個最深的印象,是老太太頭上那整齊梳理的雪白得如同銀絲般的頭發,和雖然坐在輪椅上,但身穿一套剪裁得體,非常高雅的如同參加宴會的服裝。老太太笑容可掬,神態親切,擁抱以後就一味笑眯眯地上上下下打量我,就象欣賞一件文物。她始終向我伸著雙臂,欣賞完了,才大聲說,寶貝,讓我再好好擁抱你吧。
天啊,太誇張了吧?第一次見麵,竟然對我這樣熱情。
我躬著身體跟她擁抱,老太太的擁抱溫暖而有力。一邊緊緊抱著我,一邊用英語喃喃自語:這麽多年,這麽多年了了,真想不到,J的孫女都這麽大了!都長成大孩子了。
老太太的感情自然流露,毫無造作之處,她對我的那種親熱,就好像我們是失散多年的骨肉親人一般。
我心裏真的迷惑了,然後是驚訝和震撼。我雖然早就知道爺爺和AN當年是患難之交,N多年前老太太甚至與爺爺有過共結連理的意思。但這麽多年了,跟我又是初次見麵,老太太的熱情早已超出對老朋友後代應有的那種親熱程度,這種熱烈,這種感慨,這種如同見到久別親人的親熱和衝動,真是太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雖然沒跟德國人打過交道,但我知道德國人傲慢冰冷,尤其是對於陌生人,往往神態倨傲,一副冷臉,拒人於千裏之外。我真懷疑AN老太太也許根本就不是德國人,而是中國鄰裏街坊那種一見如故的老媽媽們。
直到最後,直到快要把我融化到她的懷抱裏了那麽長時間,老太太才戀戀不舍地鬆開手,讓我直起腰來。但老太太仍然拉起我一隻手,溫暖的手親切地握著,始終舍不得鬆開。
這時我才想起來招呼一聲:AN太太,AN太太好。
對,對,我就是AN,我是AN,我就是你爺爺當年的好朋友AN。
這時我注意到,AN太太眼裏閃動著淚花。
十幾年前爺爺去世時,已經是80高齡了。眼前的AN太太當年顯然比爺爺年輕一些,雖然現在她的鬢發早已斑白了,但老太太服飾整齊,腰杆筆挺,臉色雖有些蒼白,皺紋很多。但她的精神很好,皺紋也很光滑,尤其眼睛特別有神,一雙手溫暖有力。
這時,管家走過來,向老太太示意,是否應該請我進屋坐呢。
老太太恍然大悟,她爽朗地笑著說:看我,光顧著親熱了。快請,快到屋裏來坐。
老太太身後三個白圍裙服務員這才活動起來,有的幫司機搬行李,有的與管家一起簇擁著我和老太太進入大廳。
老太太的輪椅用電機驅動,右邊的扶手上是操縱杆,輕輕一撥,輪椅靈巧轉了個彎,老太太左手還拉著我,一塊兒進入大廳內部。
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這個大廳。
這是一個非常寬敞的大廳,屋頂非常高。我們知道一般居民樓的屋頂一般設計在三米二,三的樣子,特殊一些的,也就是三米六,七。但這個屋頂至少有七八米,這個高度,使得一個從屋頂垂下來的枝型吊燈能夠高高懸掛,甚至還高出我們頭頂很多。吊燈下是一張非常長的大桌子,桌子兩側和兩頭的頂端,擺放著沙發麵木靠背的高背座椅。四麵牆壁都是全鑲的橡木板壁,牆壁上高高懸掛著人物肖像畫。一幅接著一幅,各個表情肅穆,不可一世。有幾個還留著那種精心梳理的翹翹的胡子,想必一定是這個家庭過去曆史上什麽非常厲害的祖先人物吧。屋子裏看不到窗戶,在屬於窗戶的地方,是巨大的垂到地麵的暗紅色簾幔。大廳另一端,隔開長條桌子很遠的地方,有一個非常巨大的壁爐。由於不是冬天,壁爐沒有生火。壁爐的三麵被非常漂亮的雕飾包裹,就象一個巨大的工藝品。壁爐前麵,包圍著幾隻顏色陳舊的全皮沙發,沙發的柱腳全是粗壯的暗色硬橡木製造的,橡木的腳部被雕琢成敦實的虎爪型。壁爐裏麵雖然沒有熊熊燃燒的木柴,但坐在壁爐前的沙發上,仍然讓人感覺非常溫馨。壁爐的風格與整個大廳風格迥異但又非常融洽,顯然,這裏是主人會客的地方。現在,老太太就是牽著我的手,來到這裏,她讓我坐在長沙發上。我剛開口稱呼AN太太,老太太立刻用手指放在嘴唇上製止我,說了一句德語。
我一頭霧水,因為那時我還不太懂德語,沒理解老太太的意思。這時,一直規規矩矩站在我身後的一個服務員低頭湊近我的耳邊,悄聲用中文說:她請您不要叫太太二字,直接稱呼她AN就可以了,因為這樣比較親切,家裏親人都是這樣稱呼她。
剛才一進門,我就注意到三個女服務員中有一個黑頭發黑眼睛的東方女孩,看樣子挺象中國人。
老太太向中國女服務員點頭,顯然才想起來剛才一激動居然講了一句德語。
我有些不習慣,但想起來AN顯然不是姓,顯然是英語不那麽好的父母弄錯了。AN應該隻是一種昵稱,不應該與太太連在一起。弄清楚這個語言上的小誤解,我立刻入鄉隨俗,有點兒不太利落地叫了一聲:AN
老太太高興了,連連說好!好!以後就這樣叫。然後老太太又問起了我家裏的情況。
爺爺我沒多少印象了,當我說唯一的印象是爺爺滿頭白發時,AN動情地搖頭了,我知道她在為歲月的流逝發出感慨。接著,我說起了爸爸媽媽。AN對爸爸很好奇,她笑嘻嘻地說,你爸爸寫來的信,我還是請這位小鈴女士幫忙才看懂的。說著,衝剛才向我說漢語的女服務員點點頭。現在,我知道這個女同胞叫做小鈴了。
爸爸的專業是數學,他的英文程度非常有限。但居然能靠爺爺留下的依稀線索,嚐試著按照老地址給德國方麵寫信。德國郵局還真有效率,最後居然找到多少年失去聯係的德國老太太AN,真夠大膽的,也真夠神奇的,想必其中一定會有不少曲折吧。
時間過得好快,就這麽熱烈地聊著天,感覺隻是一會兒功夫,但我看不到,外麵的天早暗下來了。管家走過來,悄聲告訴AN,晚餐已經準備好了。
我們坐在長長的長條桌子前,桌子沉厚,顏色深重,不知道是什麽木頭製作的。整張巨大的餐桌前隻坐著我和AN兩個人,我們各自坐在桌子最頂頭的兩端,象是進行國事談判。兩個女服務員規規矩矩站在AN身後,殷勤的管家和另一個女服務員站在我的身後,管家顯然是代表AN親自為我斟酒布菜。每一道菜端上來,她都要笑眯眯地給我解釋幾句。菜一道道端上來,我實在不習慣這樣被人侍候著吃飯,但出於禮貌又不能不忍耐。菜肴太豐富了,僅僅紅酒,按照AN給我的介紹就有好多種,什麽西班牙的,意大利的,還要分法國勃郎第的,德國摩瑟爾河流域薩爾區的等等,兩杯酒下肚,AN雙頰啡紅,我也忽然感到頭腦發沉。這才想起來,按照時間差,現在已是中國的淩晨了。困倦加上紅酒,我腦袋不由得有些昏昏沉沉。AN很快就注意到這一點,她忙說,少喝一點,少喝一點,今天太晚了,你吃完飯,就先洗澡早點兒睡覺,我已經讓人把睡房給你準備好了。
什麽?睡房?我可根本沒想過要在AN家裏住宿?我浪漫地想過自己在陌生的漢堡城市裏,勇敢地打天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設法租到房子。
再說,AN到底是什麽人物?按照她當年跟爺爺交往的曆史,我和家裏人都想當然地認為她是德國普通市民,否則怎麽可能跟爺爺這樣經營餐館的華人親密交往呢。但我們顯然都忽略了一點,從爺爺救了逃出生天的AN那一天開始,大家都處於戰爭的特殊環境下,那種時候,怎麽能區分出人的社會等級呢?而之前,爺爺隻知道AN母女規律地到自己的餐館吃飯。至於她們是什麽出身,什麽家境,爺爺肯定無從得知。
難道,AN是德國的大企業家出身?我心裏暗暗嘀咕。我可住不慣這種宮殿式的大房子,那麽高,那麽大,那麽豪華,連窗戶在哪裏我都找不到。
我結結吧吧地說;對不起,AN,我,我希望住在外麵,跟中國留學生住在一起。這樣,我比較容易適應這個新環境。
AN臉上露出些許失望,但她很快就表示理解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