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黃社會
焦黃色的山包,像是黃河的波濤,一浪一浪布滿周圍的空間,從腳下,直至目力所及的天邊。黃塵翻卷,黃土滾滾,一腳踩下去,鞋底鞋幫立刻被黃色的塵土包圍。這是一個黃色的世界,這是一個荒涼的世界,這是一個貧窮的世界。。。。。。
紅衛兵抄家破四舊以後,由於政治訴求不斷加碼。終於到了上層無法忍受的程度。作為文革的一個步驟,大批紅衛兵被送到農村,以改造世界觀為名,分散到貧苦山區鄉村。
在陝北農村四年,終於明白了很多道理,也由於置之死地而後生。終於成熟練達起來。鄉村生活,另一個世界,稚嫩的學生娃,逐漸成熟。而鄉村的往事,已如煙霞,逝入東流水。但陝北的形形色色人物,類類種種奇聞逸事,都時時湧現腦際。
我穿紅鞋我好看
與你們年輕人逑相幹。。。
1。 盲流
那些年,陝北活躍著數不盡的盲流。所謂盲流,是指那些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鄉下二流子。但其實,在那個時代,這個名頭並不準確。因為,盲流,大部分是附近的農民,冬季農閑,到別村打柴幫工,掙幾鬥糧食。還有一些上頭下來的農民,到富裕地區找口食兒吃。所謂上頭的,是指綏德,米脂一帶,那裏地少人多,豐收年景糧食也僅夠維持半年時間半饑半飽的日子。年景一差,全年都要討飯。陝北人善良,討飯的來了,家家窯洞門前站一站,不但能吃飽,還能給裝口點兒幹糧上路。年輕力壯的後生,沒臉去討飯,就打短工為生。由於政策不容許,隻好偷著幹,缺少合法性,被算入盲流。天氣一入冬,盲流來了,鬧鬧哄哄幫工一個冬天。開春後,大部分人會扛上行李卷回家去。也有個別不走的,繼續找活計,這些就應該算是職業盲流了。那時節,我們村有個年輕的職業盲流,人們管他叫三花。三花年齡估計估計在二十四五歲上下,長板臉上,撒著幾顆白麻子。長年累月,他身上總是翻穿一件破舊的老山羊皮襖,禿頂上片片疥瘡上飄著幾根軟毛,三花之名由此而來。三花發音接近三毛,影射半禿的意思。三花家在縣城近郊,算是好地界兒,根本無需出門找營生。但三花在家不好好幹活,寧願出門打短。就連搞女人,也不出我們這個深山溝裏的村莊。但三花性格好,愛說愛笑,人緣不錯,掙的錢全留在莊裏。。。。,那是搞了女人!三花有事沒事還願意到知青的窯洞坐坐,向我們這些對男女能些名堂尚未開竅的小孩子,灌輸一些性啟蒙知識。就衝這個,我們算得上是半拉子朋友了。那一年上頭來了新政策,打擊盲流。一夜之間,兩個職業盲流被押到我們村的大隊部,其中一個就是三花。按照公社指示,被捕盲流必須由知青看管,並把他們押解到延安縣監獄,統一處理。押解三花是個輕鬆的任務,但為保險起見,我們每人手裏還是提著根燒火棍。就這麽個假架勢,三花還真怕了。一路上低頭縮脖,哆哆嗦嗦。路走長了,三花膽子壯了點,媚笑著請我抽煙。礙於原則,我拒絕了,三花失望地垂下禿頭,一路老老實實走到縣城 。縣監獄在寶塔山半腰,監獄牆建在幾丈高的石壁上,探頭看看頭皮發麻。
一到監獄就聽說昨晚發生了越獄事件。
幾個囚犯在一個疆兒裏來的帶領下越獄。所謂疆兒裏來的,是指早年被判刑送往新疆荒漠勞改的犯人。新疆勞改農場周圍,幾百裏荒無人煙。犯人想逃,即使逃脫追捕,在方圓百裏的大沙漠裏,也會渴死餓死。僥幸逃出來的,都是意誌堅強,心狠手辣的亡命徒,個個命案在身,罪大惡極,一旦抓獲,必死無疑!
這夥逃犯到了石壁高牆上,眼前無路可逃。疆兒裏來的是個亡命徒,據說當時監獄尚未發覺他的真實身份,知道再不逃脫,一旦被查明身份,肯定死路一條。頓時把心一橫,硬是從幾丈高的石壁騰身躍下。他先是腳朝下,半途碰到石壁,身體失控,橫摔下去,到了山跟,已成半灘肉泥!
三花對監獄倒是有種賓至如歸的樣子,剛進門,立馬跑到院子中央的大桶前去舀飯吃。我們任務順利完成,覺得今後再也見不到三花了,心裏多少有些淒涼。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年入冬,三花又來到我村來串門啦。他身穿一件嶄新的棉襖,脖子上掛著一台簇新的半導體收音機。嘴裏叼著香煙,滿臉自信的笑。在村子裏串東串西,到處傳來他歡快的嬉笑聲。不到半天功夫, 村裏人人皆知,三花被押解回原籍的村子後,很快被延安鐵廠招了工!現在已經是令人羨慕的,吃商品糧的公家人了。三花有了固定工資,有了城市戶口,真是鳥槍換炮,衣錦還鄉!
三花倒真不記仇,見到我們不但不躲閃,反而象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遞煙問好,殷勤熱情,還一勁兒道謝 ,如果不是我們把他押解回村,他哪裏能找到今天這樣的好事 !
三花在小村子裏,著實掀起一陣熱浪,把村裏後生羨慕的眼睛都快掉下來了。此後,家長教育孩子,總是拿三花做榜樣。轉眼又過了一年,冬天來臨,各路打短工的農民陸續在村裏出現。一天下工回村,遠遠看見一夥人圍著說話,中間一人翻穿破舊的老山羊皮襖,一張白板臉麻子泛光,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不是三花是誰!
三花又回來了!隻是這次不但不風光,反而更潦倒!他對自己這種遭遇毫不在意。
工廠生活不適合三花,他受不了紀律的約束,喜愛自由自在的流浪生活。這不,在工廠屁股還沒坐熱,一抬腳,辭了。接著,一身盲流的裝束又輕車熟路套在他身上,如此閑逸舒坦!又是那個整天恬著傻笑的三花。
知青算是半個公家人,與盲流間的差別何止十萬八千裏!誰能想到,有一天,我自己,竟然會成為半個盲流 !
我們公社,有一川二溝,我們村在西溝。
西溝山高溝深,最遠的村子,距離川麵30多裏,這個叫做棗柯台的小山村,就是我們插隊的村莊。
從川麵進溝,步行20多裏路,地麵稍微平坦。但過了餘家溝,山卯變得陡峭。隻是,有一個山彎很美,在滿目荒蕪的陝北山溝裏, 忽然出現幾道峭嶺,直立如壁,象豎立的幾塊龜甲,壁上草綠藤青,纏纏繞繞,很象是西遊記裏的景致 ,給荒溝憑添了幾許嫵媚,到了這個地方, 轉個彎,就到我們村了。
在深山溝裏憋了將近一年時間,從文明跌入原始,從歡樂少年變成啞巴勞動力。幾個月時間,我們的心情變得格外沉重。
這種單調的鄉下生活過久了,讓人產生被人類遺忘的錯覺。所以,一次偶爾到接近川麵的新瑤溝村串門時,得知三個好朋友收到家寄來的路費,準備請假回家時!我的心好像猛然蘇醒,一下子狂跳起來。
回家!幾個月來,多少次對著滾圓的窯洞頂子,做著回家的夢。猛然間,發現這夢境,居然可以變成現實!朋友們蠻仗義,答應隻要我能脫身,他們就從自己的路費裏擠錢,帶我回去!
我連夜趕回村,偽造一封母親病重速回的家信,塞到一封家裏過去來信的舊信封裏,到書記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請假。本來是假裝母親病重,誰知沒說幾句連自己都覺得象真的一樣,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坐在書記家的炕上,泣不成聲。知青是新事物,書記自小沒聽說過什麽叫放假,作不得主,他讓我耐心等幾天,聽公社的回信兒。
但朋友們第二天就要動身,不能再等了。第二天大早,我打點簡單行裝,趁天剛亮的朦朧時光,趁黑溜出村子。
昨夜大雨傾盆,道上有點濕滑,剛走幾步,聽到前麵略有人聲,驚疑中轉過彎,猛然看到鄉村土路上都是村裏勞力。原來昨晚的暴雨衝斷了一段進村的土路,大早全村勞力趕來修路,讓我碰個正著!村裏男勞力聚集,大家都楞住了,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偷跑回家。停下活,看著我不說話。書記皺起眉頭,但扭過臉,假裝沒看見。我滿心惶恐,無計可施,隻好硬著頭皮,低頭穿過人群。最後,隻有謝華山大伯在人群中,衝我抬抬手,說了一句:回呀!我點下頭就溜。脊背冒汗,全身發涼,雙手打顫,感覺自己就是個逃兵。
趕到新瑤溝已經半夜,夥伴們歡呼擁抱,暫時忘記偷逃的窩囊。
第二天一早進城買去銅川的汽車票,女售票員臉色生硬,沒介紹信不賣!原來知青探親已很泛濫,縣裏沒有前例,不知該不該放,無奈之下,采取簡單的辦法。。。。。。,沒有大隊以上介紹信,一律不售銅川的車票 。天無絕人之路,查地圖,發現走綏德,過黃河,照樣可以取道山西改乘火車回京。票很容易買到了,當晚到達綏德 。綏德城不大,但古已有名,軍事政治意義不講,這個靠近內蒙沙漠,土地貧瘠,而且地少人多,及其貧窮的縣城,竟有非常好的水土。養活了皮光肉嫩的綏德俊男女!陝北人講,綏德婆姨米脂漢,講的是綏德的女子得天之賜,個個天生麗質,皮膚嬌好。更何況古代美人貂蟬就是綏德人,而那個體格健壯,相貌英俊的農民起義領袖李自成,則是地地道道的米脂人!身在綏德城,放眼看去,滿街女子果然大多相貌端美,皮膚細嫩,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置身鄰近沙漠的貧窮小城 !在綏德車站又出現問題,去黃河邊宋家川鎮的車票已售磬,必須等三天,我們歸心似箭,豈能坐等!當即決定步行去宋家川 。
在綏德聽說路程不遠,約40裏路,且一路公路大道,不怕走錯。但真動身走起來,很快就發現不對了。快半夜了,明明走了五六個小時,且步履匆匆,怎麽也得走過一半路程了。結果,一打問,前麵還有好幾十裏!接連問了幾個人,說法不一,情況各異。第一個說,快到了,還有三十裏吧 。過兩個小時後,再問, 卻道:遠哩,還有七十多裏哩。也不知道為什麽差這麽多,難道我們是背道而馳?頓時情緒萎靡,走不動道兒了。前邊出現一個大鎮子,鎮邊有家亮著燈的車馬店。店裏黑燈瞎火,一溜大炕,靠裏邊黑不溜秋已睡下半炕人。極度疲倦管不了那麽多了,倒頭就睡,直到被一陣騾馬的嘈雜吵醒。睜眼看時,那半炕人已經摸黑起來套牲口了。睡不著了,起身出門。外麵,鎮子裏還一團漆黑,隻有一家早點鋪亮著燈,一打問,早起還對了,汽車一會兒就到。急忙買了每人一張大餅做早餐,另買半斤五香牛肉片。汽車到了,居然有座!這一夜好歹熬過來了。坐在舒適的座位上,困意襲來,想著美美吃幾口大餅,嚼幾片牛肉,好好睡一覺。大餅剛剛出鍋,味道很香,牛肉入口嚼了半天,嘴裏象咬著塊橡皮,無論怎麽使勁,軟不拉遢,就是不爛。肉香也沒有了,這時才知,我們買的是老牛肉,牛不知幾十歲了。
下午到達宋家川,滾滾黃河呈現眼前,黃河水混濁厚重,帶著一點土腥氣,滾滾濁流蜂擁而下,可以感到一種蠻橫的力量。似乎一頭黃皮猛獸,正在尋找宣泄的機會。河對麵是山西省境,兩岸沿著喘急的水流, 是高聳的峭壁,奇怪的是,陝西這岸全是黃土,與河水是同一種顏色。而對岸山西那邊,則全是石頭山!那就是雄偉而又荒蠻貧窮的呂墚山!黃河兩岸正在施工,修建一座跨河大鐵橋。但我們必須乘船過河,渡船很舊,有前後兩個水手,一趟可以載客十餘人。船舷有一根鋼繩,用滑輪固定在一道橫在黃河上空的粗纜上。梢公隻要把住船舵,船就可以在跨河鋼纜的牽引下駛向對岸。看著多少遍在書裏讀到過的黃河水在身下滾過,心裏又是舒暢又是感到隱隱的恐懼,生怕萬一鋼纜折斷,我們的船會象飄落的樹葉一樣,被深沉渾雄的黃水卷進深淵 !
山西境內的山路陡峭險峻,整個呂粱山地區荒山禿嶺,滿目瘡痍。簡陋的山間公路邊,幾乎寸草不生。一路缺村少寨,人煙稀少。隻有山路崎嶇,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頭。汽車穿過離石鎮,道路開始平坦起來,人煙也稠密了。到達杏花村,看到汾河,地勢平坦,汽車已經進入平原了。杏花村勝產名酒,更由於那首:牧童遙指杏花村的優美詩句而舉世聞名。大名鼎鼎,怎能不飲酒!果然遙見杏旗一角,近前看,名曰:杏花村酒店。進屋坐地,是一間簡陋小飯館,飯菜無味,但放開了出售當時國內短缺的山西杏花村汾酒。停車半小時,我們幾個毫無酒量的傻小子放開豪飲,竟然每人喝幹了足足二兩白酒。豪飲後上車,本以為會酩酊大醉,不醒人事。誰知,隻覺得腦子稍暈,累死昏車,一會兒功夫就清醒如常了。當時以為好酒不醉人,但時隔多年,了解社會人情了,回頭一想,當年的酒裏,一準摻足了白開水!
直到介休才聽到火車的汽笛聲。登時群情激昂,一路辛苦,總算可以直接到家了。但買票時又是一瓢涼水,原來山西省也是北京知青集中之地,買票回家,必須出示大隊以上證明。。。。。。,心頭焦急,就連扒運煤的貨運火車的心都有了。好在,最後時刻,售票員告,買北京的票不行,但可以購買豐台票的火車票。哈 ,豐台離北京隻有50裏路,就是步行,我們也能走到家了。
真是虛驚一場 !
一路風馳電掣到達北京,回頭一想,靠!我這一路奔逃,根本不顧形象,難道,我不象那個穿著翻花破羊皮襖,四處流竄的盲流三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