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麻麻亮,高一虎歐陽北上和董樂農莊偉民一夥子送歐陽東進去北京火車站。
清晨的北京火車站擠滿了送行的人群。東進是先到學校報到,然後由學校用車集體送到火車站。歐陽北上大早陪弟弟去學校,大院其他孩子就直接騎車去北京站。由於是知青專列,北京火車站通往站台的大門統統敞開,送行的親屬可以自由出入。這個時候根本不用防備無票蹭車,隻要大腦正常,就連傻子都不會混到駛往窮苦農村的專列上去。等了一個小時,學校運送下鄉知青的轎車到達了,下放的學生們排著鬆散的隊列吊兒郎當地進入站台,送行的人群一下子就把隊列衝散了。頓時,站台上哭聲四起,象是送喪的儀式。紅著眼圈的母親,強忍淚水的父親,放開嗓門兒哭泣的老人。鐵石心腸的人處在這種場所都會心軟,更不要說麵臨骨肉分離,天涯海角的親人們了。人群後麵是學校組織的送行隊伍,他們排列整齊,敲鑼打鼓,燃放鞭炮。但是,人為營造的歡送氣氛根本無法感染送行的人群。哭聲,叮囑聲,歎息聲,嚎啕聲把鑼鼓鞭炮的聲音淹沒。站台上一片嘈雜振耳欲聾。
歐陽北上和高一虎一夥圍著歐陽東進大聲暴侃,不時發出陣陣狂笑。他們的聲音與周圍的哭聲極不諧調,有人惡狠狠地瞥他們,但看到幾個人的裝束,知道是一群頑主,馬上扭過頭去。
其實,高一虎和歐陽北早已熟悉了這種悲痛的景象,更知道列車即將駛往什麽地方,所以,他們的心情格外壓抑。幾個月前,他們倆分別被送進了這個熱火朝天的場合,送別的人們淚流滿麵,移動的列車激起驚天動地的哭聲。心事重重的家長拉扯年幼無知的孩子不放,很快,列車便無情地甩掉這些痛徹心腹的親人,把他們的骨肉帶到缺吃少穿的窮鄉僻壤。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掀動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聲心悸的汽笛長鳴
北京車站高大的建築
忽然一陣痙攣的抖動
。。。。。
到農村後,高一虎聽到這首流傳極廣的詩歌,這是一位到內蒙插隊的知青哥們兒流著眼淚寫的。簡單的詩句,道出北京車站成千上萬人在那驚心動魄一刻的真實感覺。
但是,今天此刻,高一虎歐陽哥兒倆和董樂農卻站在站台上叼著煙,百無聊賴地看著周圍的人群。站台上的家長把即將離去的孩子緊緊圍住,扯著手反複叮囑,淚水長流。高一虎發現,當哭聲混合在一起的時候,周圍就形成了一個悲撼的磁場,所有身處其中的人都被這個場震撼,感動,忍不住淚水往出湧。此時此刻,隻有象高一虎這樣久經戰陣的人,才能忍住心中的悲哀,板出無所謂的嘴臉。
“東進,你小子到了農村,要好好幹,別他媽的總三心二意的。”高一虎捶捶東進的肩膀,裝模做樣地叮囑。
“記住,我把錢都縫在你的褲衩上了。”北上有些傷感,但他強忍著。
“操,我說肚子上怎麽疙疙瘩瘩的,”歐陽東進眼睛東張西望,尋找熟人,“哥,我路上該用錢的時候怎麽往出掏?”
“扯淡,你們是集體行動,吃住行都統一安排,路上用個屁錢?”北上扯東進的胳膊,“你找誰呢,今天就我們幾個送你。”
“哥,我那幫兄弟說好要來的。”
“就你那幫小兔崽子,我昨兒晚上就發話了,讓他們都家裏呆著,一個也甭來。”
“哥,你忒不仁義了。。。。。”
聽著他們哥兒倆對話,高一虎百無聊賴,想起整老李頭的事兒,就和董樂農悄聲商量,他覺得讓董樂農出麵比較妥當。
“你小子這些年把老李頭巴結的不善,老丫挺的對你挺有好感的,一點兒戒心都沒有。”高一虎笑眯眯地動員董樂農。
“操,好不容易結下這麽一個善緣,就非給我毀了不可?”董樂農假裝不情願,其實,肚子裏早憋不住想出麵了。“不過,咱們可得說好,事成之後,你們可不許把我給賣了。”
“那當然了,咱們誰跟誰呀。再說了,你這雖然是出以公心,為民除害,但也為我們報了仇不是!我們不會那麽沒良心。”
“操,你丫別裝純。你越這麽說,我越覺得你丫象是非要害我一道不可。”
歐陽東進聽到他倆的對話,大聲叫道,“哥,你們要整老李頭啊,這事兒我得參加,我不走了。”
北上把他往車廂上推,“去去去,快上車吧,什麽事兒都想攙和,這兒沒你的事。”
“哥,你等會,那邊出什麽事兒了?”
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下一節車廂的一個窗口,傳過來一個高亢的女孩子的歌聲。歌聲嘹亮而深沉,越過嘈雜的人聲和喧天的鑼鼓,在人們的頭頂盤旋。高一虎驚訝地盯著這個女孩子,發現她一身整潔的軍裝,脖子上圍著一條鮮紅的拉毛開絲米大圍巾,蒼白的臉頰秀美而高貴,晶瑩的淚珠就象是清晨天空的星鬥。她在引亢高歌,為一個在她麵前,坐在列車窗口麵前即將離別的情人,旁若無人地縱情高歌。
有位年輕的姑娘
送戰士去打仗
他們黑夜裏告別
在那街燈前
。。。。。。
透過淡淡的薄霧
青年看見
在那姑娘的窗前
還閃耀著
燈光。。。。。
站台上,送行的人群不知何時安靜下來了。哭泣聲低悄,喧鬧聲靜止,口號聲也喑啞了。偌大的站台,都在靜靜地傾聽這個動人的歌聲。一時間,擠滿人群的站台,成了一個正在表演的舞台。直到歌曲唱完,女孩還沉浸在歌曲渲染的氣氛中不能自拔,淚水隨著歌聲傾盆而下。忽然,她不顧一切地撲向自己的男友,男友也從車窗伸出大半個身子與她熱烈擁抱在一起。
“幹什麽,這是幹什麽。”過了半晌高一虎才緩過神兒來,為了顯示與眾不同,他故意見怪不怪地大聲喊。眾人一通起哄把他打斷,北上故意抓住他的衣領,“你丫真不雅,這麽動人的歌聲,這麽感人的場麵,你小子愣是不感動。”
“我怎麽不感動,我怎麽不傷感,”高一虎戲劇性地轉身,“這首蘇聯歌曲<<燈光>>,描述的是一位即將出征的年輕戰士與心愛的姑娘告別。兩個人尋找吻別的場所,卻發現周圍都是人群,最可恨的是那個燈光,把街角照得通亮,四下搜尋直至天明,他們竟然沒能接成吻。”
高一虎的謬解差點兒引起一幫哥們兒鼓噪,而這時,那位唱歌的姑娘正在不顧一切地隔著窗口,與戀人緊緊擁抱。男孩竭力從窗口伸出身體迎合著自己的戀人。忽然,兩個人不約而同把滾燙的嘴唇貼在一起,在眾人麵前熱烈接起吻來。
在這個封閉的時代,在這個極端保守的年頭,一對勇敢的年輕人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接吻。他們的勇敢,如同爆發了一枚重磅炸彈,把周圍所有人都驚呆了。
“好,好樣的!”剛才還冷嘲熱諷的高一虎情不自禁地大吼一聲,身旁董樂農和歐陽北上也跟著鼓噪。就在這時,開車的鈴聲在站台上尖銳的響起來,火車緩緩啟動,站台上的人們醒悟過來,重新撲向車窗,撲向窗口的親人。哭聲,喊聲,叮囑聲,口號聲響成一片。
高一虎目送著火車離去,仿佛離去的,是一條扭動著身軀的女妖。
高一虎轉過身,發現夢幻變化一樣,他的一群哥們兒不見了,代之以一群陌生的人。
高一虎立刻查覺出這群人來者不善。他們中大部分身穿洗得發白的舊軍裝,但軍裝裏麵清晰地顯示出套在裏麵的,嶄新筆挺的金黃色將校呢。為首的家夥一個肩膀高一個肩膀低,嘴角掛著一隻香煙,嘲笑地打量高一虎。
“兄弟是哪裏玩的?挺幽默的嘛。”這個家夥懶洋洋地開口,高一虎注意到他斜跨的軍用書包硬梆梆的,顯然裏麵藏著一把菜刀。
高一虎猛然想起來,剛才就是這個家夥立在唱歌的女孩子身後。
“不勁逗啊,你懂得幽默不?認他媽的什麽真啊,實在沒勁兒。”高一虎大大咧咧地回答。
“你丫懂得什麽是高尚的愛情不?”那家夥身後一個小子猴頭猴腦地冒出一句。
“你他媽的就懂?現在正好,剛送走一哥們兒的弟弟,心裏正悲憤著呢,你們這個碴吧叫得好。”高一虎興奮起來。好多日子沒打架了,更何況,他瞥到了董樂農和歐陽北上正從這些人身後悄悄包抄上來。剛才他發愣的時候,歐陽北上和董樂農隨火車跑了幾步,目送歐陽東進遠去。
為首的家夥把手悄悄伸進胯包,高一虎也摸著自己後腰。最近這一年時間,每次到北京火車站站送上山下鄉的學生時,總會發生兩夥人鬥毆打群架的事兒。為此,高一虎早有準備。
看到高一虎的動作,對麵的一夥子唰的一下散開,在高一虎前麵形成個半月形包圍圈,一看就是平時訓練有素的野小子。
形勢一觸即發,雙方劍拔弩張,就等著對方出手的一刻。忽然,那個唱歌的女孩子衝過來,擋在兩個人中間。與她一起過來的,還有一個清秀可人的女孩子,高一虎遲疑之間,忽然楞住了。
“你,你是。。。?”
“你還記得我?”宋璐璐臉上閃出一絲稍縱即逝的羞澀,“你們誤會了,這是我哥哥。”她擺一下臉,點一下為首的家夥。
“你們是空軍大院的?”
“我叫宋璐璐,火車上其實都告訴你了。”宋璐璐俏皮地笑,然後對哥哥說,“哥,這位同學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在火車上認識的高一虎。”
“嗬嗬,差點兒發生誤會,”為首的家夥立刻釋然,主動伸出手來,“宋磊磊,空軍大院的,你好。”
“你好,”高一虎跟他握手,“空軍大院?如雷貫耳啊。火車上多虧你妹妹,始終找不到機會當麵道謝呢。”
“不用客氣了,到底是條漢子,麵對我們這麽多人,一點兒也不觸。”宋磊磊說。
高一虎招手,讓董樂農和歐陽北上過來,“我這裏還埋伏著倆哥們兒呢。”
“操,真他媽的夠陰險的。”宋磊磊的一夥子人都樂了。
當時,社會上很多人都是這樣輕易地扭轉敵對狀態,化敵為友,一笑泯恩仇。
“你們今天怎麽也到北京站來了?”高一虎沒話找話地問宋璐璐。表麵上他假裝漫不經心,其實心裏早就樂開了花了。
“是送我好朋友的男朋友,她叫馮佳,跟我一個院的。”宋璐璐指指剛才唱歌的女孩,“你呢?”
“送我一好哥們兒的弟弟。”高一虎指指樂農和北上,“董樂農,歐陽北上,都是跟我一個院的哥們兒。”
宋璐璐的好朋友馮佳眼圈依然紅紅的,她友好地對高一虎點頭,董樂農和北上也趕快對宋璐璐和這個女孩兒點頭,表示招呼。
出火車站的時候,宋磊磊一夥兒有事急著走。高一虎目送他們離去,他愣愣地盯著宋璐璐的背影,覺得心裏擰著的一塊疙瘩終於化開了。
“兄弟,什麽時候認識的,牌兒夠亮的。”歐陽北上咂吧著嘴問道。
“你們不是瞧不起我嗎,你昨天還踩乎我不會拍婆子呢。現在看見了吧,有這麽好的婆子,我還用滿大街亂拍嗎!哥們兒這叫藏而不露。”高一虎說著話,眼睛忍不住依然留戀著宋璐璐離去的背影。
“既然這麽戀戀不舍,幹嘛不讓她留下來?”董樂農悄悄問。
“你真夠木的,沒瞧見一虎剛才急著忙著跟宋磊磊交換電話號碼?”歐陽北上耳朵尖,聽到了董樂農的悄悄話,“你以為一虎是個省油兒的燈?丫賊著呢。”
高一虎不象往日那樣灑脫,此時竟然露出一絲窘迫。
“一虎,你什麽時候正式約宋璐璐?”歐陽北上打蛇跟棍上,不依不饒地追問。
“你真笨,”董樂農嗬嗬笑著替高一虎回答,“連我都明白了,你丫還犯傻,你既然看出高一虎跟人家哥哥套近乎,就沒聽到一虎剛才跟人家哥哥約著,哪天到咱院聽吉他乖的演奏嗎?現在明白了,一虎原來是另有目的,這才叫做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對了,樂農,說到聽吉他,我和北上還沒給你好好介紹火車上遇到的那個吉他乖呢,”高一虎巧妙地轉換話題,“這丫的跟北上一個村,可是一個挺稀奇的主兒。”
董樂農的興趣立刻就被激起來了,“這兩天光聽吉他乖這個名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他是哪個大院的?什麽特殊人物?”
高一虎高深莫測地笑,歐陽北上憋不住了,“人不可貌相,水不可鬥量。吉他乖不是大院的孩子,不過,等你聽到了他的吉他演奏,對這個人,你一定會另眼相看。”
“這麽說,不聽他演奏,印象肯定好不了啦?”
“你甭想那麽多,這叫人不可貌象。不過,做好點兒精神準備倒也不算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