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虎與董樂農勾肩搭背進入熟悉的部機關宿舍大院,兩個人都感到無比親切。是人親?還是自小生活了多年的大院親?高一虎用鼻子嗅嗅大院的空氣,仍是那股子熟悉的飯菜香味兒。他用腳踢踢大院寬敞的鐵結構大門,一眼看到門旁傳達室窄小的窗口。窗台上依然擺著一隻又舊又髒的黑色電話機,透過窗玻璃,可以看到傳達室工友老李頭那張千古不變的黧黑精瘦的臉孔。
“操,回來啦。”高一虎感慨萬端地說。
“操,你總算回來啦。”董樂農心情異樣,但強烈的親切感令他感動。
“先到我家去吧。”高一虎說。
“好啊,先去你家,然後,咱哥兒仨中午出去喝啤酒。”
“饞我不是?還讓不讓我進家門兒了。”高一虎吼道,“我都八個月不聞肉味兒啦。”
高一虎和歐陽北上住同一個樓門兒,北上家在二樓,高一虎在四樓。走進樓道,高一虎發現樓道裏肮髒破爛。窗戶上的玻璃差不多都被打碎了,冷風從窗口直接吹進來,整個樓道冷如冰窖。牆麵上白灰斑駁脫落,裸露出大塊洋灰。樓道頂部黑跡斑斑,那是他們當年玩一種叫點天燈的無聊遊戲留下的痕跡。所謂點天燈,是用吐沫把牆麵表層的白灰弄濕,用火柴棍的尾端刮下來當作漿糊,然後用手把火柴頭按在火柴擦火的表麵,邊擦火邊使勁兒向上拋,火柴點燃,但火柴棍的尾端黏在房頂。火柴燃燒後,在房頂留下熏黑的痕跡。高一虎感慨萬千,農村的窯洞破舊簡陋,回到北京,從小住慣了的樓房怎麽也如此破舊不堪。
高一虎家空空蕩蕩,三間寬敞的屋子裏,散亂地擺放著幾隻木箱子,地麵到處都是扔掉的廢紙。高一虎心裏一陣蒼涼,這哪裏是家,簡直是剛剛潰逃的敵軍指揮部。
老爹老娘關在五七幹校。說是幹部下放勞動,實際是失去自由,跟勞改沒啥區別!如果不是這三間空房子,高一虎在北京的根就沒有了。他有一個發小的哥們兒陳建國,到內蒙插隊後,父母下放去了湘西,連鋪蓋卷都搬走了。得,建國無家可歸,探親隻好去湘西。他給高一虎來信講,還什麽他媽的北京人,進北京城就跟外地佬一樣受人家的白眼兒。
歐陽北上家的境況跟高一虎家差不多,唯一區別就是牆角支著一張行軍床,顯出一絲人氣。歐陽北上的弟弟歐陽東進沒在家,詢問鄰居才知道,這小子都一個星期沒在大院露麵了。
“得,別收拾了。咱先奔西四,同和居飯莊,我請客。”董樂農扯著兩個人出樓門,歐陽北上用腳揣上房門,滿腔怒火。
西四同和居飯莊表麵排場,匾額厚重,內部卻極為簡陋。一個寬大的餐廳,毫無裝飾,地麵擺放著幾張大圓桌。餐椅散放著,客人吃過飯的杯盤也不收拾。一進門,高一虎就高叫,“掌櫃的同誌,先來三升啤酒!”
同和居的服務員跟董樂農挺熟,並不以高一虎的話為忤,笑眯眯地端過來滿滿三大升的啤酒。
“兄弟們,經過廣闊天地的風雨洗禮,咱北京不忘各位天涯浪子,特地委托我給你們二位接風洗塵啦。”董樂農嘻嘻哈哈地說祝酒辭。
高一虎舉起啤酒升,發現歐陽北上正在愣神兒,“孫子,你丫發什麽愣呢?”
歐陽北上沒理他,卻朝飯館最裏麵的角落大吼,“歐陽東進,你個小王八蛋,快他媽的給我滾過來!”
高一虎和董樂農扭頭一看,都樂了。牆角那一桌三個屁大點兒的小孩正在用大升喝啤酒,其中一個瘦高的小子正口無遮攔地吹牛。不用說,是歐陽東進這小猴兒崽子。
歐陽這一對兒兄弟倆年齡相差好幾歲,但弟弟瘦高,象麻杆兒,哥哥矮胖,象冬瓜。哥兒倆雖然模樣可笑,但都是打架不要命的主兒。歐陽北上插隊前,還能對弟弟有幾分約束。哥哥離開八個月了,歐陽東進的嘴唇上毛茸茸的一片,顯出少年老成的成熟。
歐陽東進耷拉著腦袋湊過來,一臉的掃興,“哥,你回來啦。”
“怎麽不在家等我?我不是早就寫信告訴你了嗎!”
“我,我沒太注意大院的信欄。”
高一虎不想被這哥倆兒掃興,用腳揣過一把椅子,“東進,你坐這兒,一塊兒喝吧。”
歐陽東進臉上多雲轉晴,“一虎哥,你跟我哥一塊兒回來的?”
“路上碰巧遇上了。”
“你和我哥回大院沒有?”
“我們都回過家了,看到你把家裏禍害得不輕啊。”高一虎一臉嘲笑。
“我不是說這個,”歐陽東進喃喃說,“你們得留神老李頭,我看丫老小子最近有點兒抽瘋。”
“真的?”董樂農興致濃厚,“老李頭挺和善的啊,剛才進大院,他還衝我點頭呢。”
“廢話,你丫有錢,還他媽的是國際友人,那孫子惹你幹嘛。”歐陽東進忿忿地說,“老丫挺的最近剛剛當選街道革委會副主任,把丫給牛的,看人他媽的全都用白眼兒。”
“不會吧,他可是十幾輩子的老貧農,不會忘本兒吧。”高一虎被啤酒嗆了一下,使勁咳嗽起來。
“你那是老黃曆了,這孫子現在鳥槍換炮。”
冷菜熱菜一塊兒端上來了,幾雙筷子同時伸進菜盤兒,很快就把擺放整齊的冷菜熱菜攪和得亂七八糟。
“東進一提老李頭,我倒想起咱前幾年整治他的故事,”高一虎幾口酒幾筷子熱菜下肚,話匣子打開了,“那次我把東樓孫局長家窗玻璃打碎了,老李頭到我老爹那裏告狀,讓我白挨了一頓好揍。當時正趕上過春節,為了報仇,歐陽北上和我一塊兒,把單個兒的小爆竹撚子上接一跟棉線放在老李頭傳達室的窗台上。等到棉線快燃到頭兒了,我們倆就往傳達室窗戶上扔小石子,老李頭拉開窗戶剛罵了一句,誰家的小兔崽子。。。砰的一聲爆竹就在他眼跟前兒爆響了,把老丫挺的嚇得三魂出竅,哎喲一聲就坐到椅子上了。那個年三十兒,過得真他媽的爽呀。”
幾個人聽了開心地笑,歐陽東進嘟囔著,“操,原來那是你們幹的壞事,老李頭第一個居然懷疑我,告訴老爹差點兒揍我一頓。”
幾個人更加開心地大笑。
“老李頭從此以後老實了小半年,直到文革開始,他愣沒敢向我父母報告咱的罪行。”高一虎得意地說。
“不過,他現在開始向警察告密了。”歐陽東進插一句。
“告密有什麽用。咱不犯法,他警察憑什麽抓我?”高一虎故作驚訝。
“也是,就你那點子破事,人家值得抓你嗎,”董樂農舉起酒杯,“你丫整個就一良民。”
“操,你踩乎誰,踩乎誰呢。”高一虎從來都對自己的作為挺自豪的,沒想到董樂農居然看不起他,“68年咱折騰得不善啦,打了多少場架,拍過多少板磚。”
“打架算什麽,現在年代變了,早不講究玩插子了。”
“咱不打架,還能幹什麽?”歐陽東進問。
“能幹什麽?該他媽的好好享受生活啦。”董樂農抿著唇邊的啤酒沫,幸福地說,“我回到東京,特想把咱北京的威風帶過去,到家的第二天,哥們兒就顛兒顛兒的跑到東京火車站貨場去扛麻包。”
“你行啊,沒給咱北京人丟臉。”老對頭歐陽北上居然情不自禁地讚他一句。
“好是好,第二天<<朝日新聞>>給哥們兒登了個頭版,外帶特寫照片,標題是。。。”
“傻逼嗬嗬日本崽,扛著麻包拍婆子。”歐陽北上忽然冒出這麽一句。
“北上,我跟你丫的沒完。”
高一虎趕快攔住快要動手的哥倆兒,“上麵寫了什麽?”
“紅色資本家把文化革命之火燒到了日本。”
“操,你丫夠火的,”歐陽北上聽出興趣來了,“丫鬼子的報紙真這麽寫?”
“你他媽的才鬼子呢,<<朝日新聞>>可是東京最大的一份報紙,觀點特親華。”
“後來怎麽樣了?”高一虎心急地問,他對事情的進展極其關切。
“什麽怎麽樣?”董樂農懶懶地答到,“沒有你們,沒有咱大院的哥們兒們,我一個人悶頭幹,多沒勁兒啊。第二天腰酸腿疼的,哥們兒立碼歇菜了。”
“操,真不爭氣。”歐陽北上喝一口啤酒哼哼地說。
“不是不想堅持,也是因為我碰到了一件事,使得我突然明白了生活的真諦。”
“你遇到什麽事兒了?”高一虎和歐陽北上幾乎是異口同聲,連歐陽東進都停下了正使勁兒啃的雞瓜子,等著董樂農的下文。
“記得吧,三年前,我曾經在東京插班上了半年學。”
“記得,你還給我來過幾封信,讓我從此有了海外關係,差點兒被審查。”
“我插班的那個班裏有一個小子,當時跟我特聊得來,他的名字叫宮本。”
“對,我記得你回來時還給我看過他的照片呢。”高一虎說。
董樂農停了一下,點燃了一隻香煙。高一虎和歐陽北上也分別點上了煙卷,歐陽東進本能地掏兜,取出一盒精裝硬盒十隻裝紅牡丹,敲出一根叼在嘴上。他哥哥歐陽北上狠狠盯著煙盒看,一把將整盒煙抓起來,揣在自己的口袋裏。(這種十隻裝硬盒紅牡丹隻在市麵上短暫出現過,很快就在商店櫃台上消失了。)
“宮本跟我在大街上偶然相遇,他那股子興奮勁兒就別提了,”董樂農瞥眼看著歐陽北上沒收弟弟的高檔香煙,嘴角露出一抹諷刺的微笑。“我們當時就站在馬路邊上,暴侃闊別這三年裏的各種遭遇,宮本沒有繼續上大學,早早就繼承父親的事業,在鬧市區開了一家小酒館。”
“他怎麽沒去插隊?”歐陽東進低聲問。
“你懂得什麽,別插嘴。”哥哥厲聲阻止兄弟,歐陽東進翻翻白眼兒,低頭喝酒。
“當時,宮本就生拉活拽把我扯進他的酒館。”董樂農不管東進的搗亂,專心講述他的故事。
“他的酒館怎麽樣?有這個同和居大嗎?”
“宮本的酒館位於新宿的中心地帶,地點特好,裝修得也倍兒精致。宮本太太親自出來給我斟酒,他的太太小巧玲瓏,容貌清秀,彬彬有禮,一看就是賢妻良母型的日本少婦。”
“哇,操!”在哥哥的瞪視下,歐陽東進仍然情不自禁發出讚歎聲。
“當晚,我和宮本開懷痛飲,暢言往事,一醉方休,甭提多痛快了。”
“喝一晚上酒這樣的破故事也值得跟我們侃?”歐陽北上頓感太不過癮。
“別打岔。”高一虎製止道。
“第二天一早,我忍著前晚宿醉的頭痛,準時到祖父的公司上班。”董樂農繼續往下講,“剛進辦公樓,就在接待大廳裏見到低聲下氣的宮本,他已經在這裏等候多時了。”
“等你今晚請他喝酒吧?”歐陽東進低聲嘀咕一句,但沒人理睬他。
“宮本神情倦怠,臉皮焦黃,兩隻眼睛布滿了血絲,一看就是通宵未眠。”董樂農抿一口啤酒,把酒升輕輕放下,“我把他引進自己的辦公室,剛一進門,他就大聲感歎室內的豪華。直到秘書端來咖啡離開辦公室,我問他,為什麽大早就來拜訪我?有什麽事兒需要我幫忙嗎?宮本低頭咬牙,遲疑了半晌才開口說:犬養兄,你,你能不能把我介紹給你的祖父,讓我到犬養集團來上班?”
“他那個酒館呢?”歐陽北上氣急敗壞地問。
“是啊,我當時也這樣問。”董樂農說,“隻是,我使用的是您的酒館呢這樣禮貌的字眼兒。”
歐陽北上第一次不跟他爭,瞪著眼睛準備聽下文。
“宮本先生,我無法向祖父推薦啊,”董樂農繼續說,“我自己尚且是新人。再說,你擁有那麽好的酒館,那是一個多麽讓人羨慕的酒館啊。”
“不要再提酒館的事情了,宮本先生聲淚俱下。昨晚你離開後,我越想越感慨人生的巨大差異。我那間可憐的小酒館,怎麽能與規模如此龐大的犬養集團相比?他說著,用手繞著我的辦公室大大地揮舞了一圈,好像這間辦公室能夠代表整棟大廈一般。”董樂農模仿著宮本的樣子,用手揮舞了一個大大的圈子,“三年前,我們還是親密無間的同學,我們的身份何其相等。但是今天呢,你在天上,而我竟然在肮髒的地下。我越想越懊喪,越想越絕望。人不能比較,一比較你就發覺自己的渺小,自己的失敗,自己的恥辱。憤怒使我咬牙切齒,喪心病狂。我把酒館砸得稀巴爛,老婆試圖勸阻,我把她也暴打了一頓。犬養先生,我沒有退路了,請接受我到犬養集團來上班,讓我有一個新的開始吧。隻要這樣,才能讓我產生成為人上人的希望。犬養兄,我請求您務必接受我。”
幾個人都默不作聲,內心揣度著宮本的心事。
“我不能把他介紹給祖父,如果我開了這個頭,我們全班50多名同學就都會找過來,這樣的局麵我是無法應付的。”
“你拒絕他了?”歐陽北上滿懷同情地問。
“對,我隻能拒絕。”董樂農回答。
“那,那這個宮本後來怎麽樣了?”高一虎問道。
“第二天,我不放心,到宮本的小酒館去打探。我看到小酒館剛剛更換了桌椅,臉上青紫未退的老板娘殷勤地招呼往來的顧客,宮本先生坐在一個酒台上喝悶酒。我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他拉我一塊兒坐下喝酒。酒至半酣,宮本感慨萬千。他拉著我的手說,犬養兄,昨晚再一次徹夜未眠,我終於想明白了。正象人們所說的,每個人生下來就不可能平等。中國人有一句詩文,說道人的生命如同花瓣,但其命運卻如同花瓣的飄落,中國古人形容為墜姻印履。那個意思就是說,春意盎然之際,有誰注意到花瓣紛紛飄落呢,有的墜在小姐華貴的衣袖上,飄香染秀。而有些則墜入路邊道旁,被沾滿泥水的髒腳隨意踐踏,又有誰去憐憫同情?我算是甘心了,我的命就在這個沒有出息的小酒館裏,墜姻也罷,印履也罷,命該如此,夫複何求!”
“咱們上山下鄉也算是印履吧?”歐陽東進忿忿地說。
“去,別搗亂。”哥哥怒喝。
但董樂農卻接過歐陽東進的話喳,“咱們大院哥們兒的家庭都是高級幹部,命運卻跟大家開了個大玩笑,把你們這些嬌滴滴的寶貝兒扔到窮鄉僻壤的鬼地方。墜姻印履?你們他媽的連花瓣都不是。不過大夥兒別灰心,依我看,這一切終會過去,哥兒幾個總有一天會時來運轉,拔塵而出。”
“你真這麽看?”高一虎似乎被人說中了心事,急切地問。
“真的。”董樂農肯定地點頭。
歐陽北上搖頭晃腦地說道,“現在都什麽時代了?美國佬都飛上月球了,那個宇航員叫什麽來著?阿姆什麽?對了,阿姆斯,斯特朗,就是那個第一個登上月球表麵的美國宇航員。腳一踏上月球表麵,那感覺真爽,這哥們兒立刻想出一句倍兒牛逼的話,他說,對於我個人,這隻是一小步,但對於人類,卻是大大的一步。”
“你從哪兒聽來的?咱的廣播電台沒說這些啊。”歐陽東進問哥哥。
“我不是把咱爹那台7管短波半導體收音機帶農村去了嗎,每天幹完活,哥們兒幾個蹲在碾盤上吃飯,邊吃邊收聽短波廣播唄。”
“哥,你膽子忒大了,偷聽敵台哇。”
“扯淡,反正老鄉也不懂什麽敵台我台的,還端著碗跟我們湊一塊兒聽廣播呢,聽了半天根本不知道人家說的是什麽。”
高一虎說,“東進別打岔,其實剛才北上說的沒錯,人家老美都飛到月球上去了,咱們還他媽的見天跟黃土疙瘩打交道,人家在天上看到咱們,不知道是個啥模樣呢。。”
高一虎這句話,大家一點兒反映都沒有。
“我也快了,”隻有歐陽東進垂頭喪氣地插科打諢道,“修呀修呀修他媽的小地球。”
歐陽東進的俏皮話沒有把大家逗笑,因為大家都沒有那個心情。
高一虎接著說,“說天上的沒用,還是說說咱們地麵上的事情吧。唉,除非咱們老爹老媽能很快解放,否則,哥們兒幾個還得在農村囚著,跟老鄉一樣麵朝黃土背朝天,別說登月了,連賞月的心情都沒有,隻能把汗臭的光板兒脊梁衝著天上的月球掙那幾個一文不值的爛工分,真不知道還要熬到哪個猴年馬月呢。”
“你相信這是對咱們青年人的鍛煉改造嗎?”歐陽東進不想聽那麽遙遠那麽嚴肅的大道理,他忽然幼稚地問道。
“改造誰啊,人的思想是能夠改造的嗎?”高一虎一改剛才遠見卓識的神態,變得玩世不恭起來。他象是在獨自思索,也象是在向大家發問,“報紙上宣傳有兩種說法,一是說,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另外一種說法是,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裏吃閑飯。表麵說得冠冕堂皇,操,誰想吃閑飯了?城市裏不是也有讓咱們幹的事情嗎?如果不去農村,可以當兵,可以進工廠,可以進機關。但是,我想當兵,讓嗎?我想進工廠,進機關,讓嗎?”
“哎,你這一說我倒想起來了,為什麽在城裏就是吃閑飯?在農村就不是吃閑飯?城裏有工廠,有學校和機關,農村有不幹活的懶漢和閑漢。哪裏不需要改造思想啊,哪裏不可以改造思想啊?哪裏不需要人啊?”
“沒錯,想把咱們送農村去就直說,爺們兒拍拍屁股就走,少他媽的拿這些假話填吧我。”歐陽東進忿忿地說。
“去去去,你怎麽總是反著說話!”歐陽北上不耐煩了。
“這些事,也不是我們能夠改變的。”高一虎突然覺得這樣發牢騷一點意義都沒有,他把話題一轉,說,“回北京前,我正讀一本書,<<論個人在曆史上的作用>>,俄國的普列漢諾夫寫的。越讀,越覺得有道理。”
“操,讓我也看看吧。”歐陽北上露出眼饞的神色。
“北上,你未必感興趣,建議你讀讀軍事曆史方麵的書籍。”高一虎說,“在農村的時候,我還讀了另外幾本書,印象最深的是<<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我在想,從今往後,我們應該做些正事了。美國人飛上月球探險,既過癮刺激又對人類有巨大貢獻。咱們哥兒幾個幹什麽了?修理地球!這是對咱們聰明才智的最大浪費!我就想,難道咱們真的甘心繼續在荒山野嶺裏掄一輩子大鋤?”
看到大家似乎沒有聽懂,高一虎繼續說,“作為社會基本單元的家庭結構是私有製的根本因素,而社會結構的形成,象蜘蛛網一樣,把不同形式的家庭組合為社會形態。個人意願無法改變一個時期的社會結構,不管你的用心有多好,決心有多大。同樣道理,我們試圖改造自己的思想價值觀,這可能嗎?這根本就他媽的是癡人說夢。”
“操,你丫小點兒聲。”平時大大咧咧的歐陽北上忽然謹慎起來了。“我們公社有一哥們兒說了一句意思差不多的話,結果給抓起來關了仨月。”
“你這套理論太玄太深奧了,何況,你自己的命運並不一定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董樂農沒注意歐陽北上緊張的神情,不解地說。
“對,其實,剛才北上的謹慎可以很容易用別的語言來化解。比如,我們可以說,主觀改造社會不如有意識地積累自己,這樣在社會需要的時候我們才能夠挺身而出。”高一虎解釋說。
“怎麽這樣深奧?”歐陽東進摸著腦勺犯糊塗。
“其實,你這話說得太玄,完全可以用一句通俗的話來解釋,”歐陽北上象是給弟弟解釋,也象是對高一虎做進一步說明,他說,“這個觀點倒讓我想起西單那邊一個圈子,丫出身高級知識份子,但從小受過的教育一點兒都沒耽誤脫褲子,丫就是沒怎麽改造思想,所以就連賣身都倍兒特立獨行。據說,跟人睡一晚上覺以後,丫不但不要錢,臨走還專門送給嫖客一副油畫,叫什麽<<九級浪>>。你們說說,丫這是不是抽資產階級的風呢!”
“你別扯淡了,那是一蒙古插隊的哥們兒寫的小說裏的人物,我讀過這個手抄本。”董樂農說。
“這不也是個人在社會生活中的一種形態嗎?”歐陽北上堅持道。
“普列漢諾夫在書中寫道,個人的作用,平時並不顯現,隻能在曆史演化過程中才能體現出來。比如,當人類曆史和戰爭中需要一個拿破侖的時候,世界上其實存在著1000個具有拿破侖同樣才能和領袖魅力的人物。具體哪個候選人能夠成為曆史上偉大的拿破侖,則隻能靠一些偶然的機遇來選擇,選擇之前,毫無預兆。”
“你講了半天,我怎麽還一腦袋漿糊啊。”歐陽北上笑著說。
“跟你說多了也沒用,也甭琢磨什麽改造思想的扯淡觀點。你們隻記住一點就行了。哥們兒幾個,就少說幾句廢話,更不要再用打架鬥毆來充實自己。我們應該徹底武裝自己,武裝自己的思想和學識。”高一虎用手指敲敲自己的腦殼,“總有一天,當曆史需要一個高一虎站出來的時候,高一虎已經充分準備完畢,絕不容許其他人冒名頂替!”
“操,原來丫你早給自己鋪好後路了。”歐陽北上似懂非懂地喊道。隻有董樂農肚子裏明白,讚歎地點頭,情不自禁說,“一虎,想得真夠遠的,我真服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