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養三郎的日本人身份被暴露倒沒什麽,但他那個奇怪的日本名字卻在部機關宿舍大院裏飽受了孩子們的集體嘲弄。
從小到大都是中國孩子,加入少先隊,參加共青團,犬養三郎的名字始終是董樂農。這個幹部家庭出身,相貌端正,性格溫和,學習成績優秀的高中學生,卻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日本後裔。
犬養三郎居住的部機關幹部宿舍大院位於北京西城區一個普通的丁字街路口,引人注目的是胡同口一側端立的那座不知什麽朝代遺留下來的磚塔,這條胡同就是以磚結構的古塔來命名的。古舊的磚塔位於一座封閉的院落內,犬養從外部隔著房子繞磚塔觀察無數遍,愣是找不到可以接近塔基的路徑。部機關幹部宿舍是由四座赭紅色的磚樓圍繞起來的院落,前院寬敞,足以讓全院的小朋友們踢足球,或者分成兩撥玩胡子逮匪。後院狹窄悠長,是玩捉迷藏或晚上抓夜貓的遊樂聖地。大院的鐵門白天敞開,夜晚關閉,傳達室的工作人員是一位姓李的保定府鄉下來的老農。由於年齡偏大樣子老氣,黧黑的臉孔精瘦得似乎隻剩下骨頭。大院裏的各級幹部經常教導自己的子女們要尊重勞動人民,所以,孩子們見了麵,都恭恭敬敬地稱呼一聲李大爺。
李大爺甫一離開農村,就進入部機關宿舍大院這樣高尚敏感的場所,每天看到進進出出的官兒們,個個都比縣太爺高上好多級,不由心生敬意。別看這個大院上百住戶,隨便推開哪一家房門,都能碰上位中央機關的處長局長一級人物。院裏最大的官,是相當於古代在軍機處行走的副部長級!那個時候電話尚不普及,除了副部長家,局長處長家裏來電話都是打到傳達室,由傳達室工友跑到各樓門口通知下來接電話。李大爺小心翼翼地把接電話的人分為幾類:處長級別的站在樓門下高聲喊兩三遍就行了,司局長級別的要親自登樓,站在家門口敲門通知。大院裏科級以下的幹部為數極少,來了電話是否通知,就要看此人和李大爺的關係如何了。
李大爺是大院裏最早知道犬養是日本人遺孤的秘密。原因很簡單,三年前經常接到從日本打來的說著嘰哩咕嚕日語的國際長途電話,使得李大爺知悉詳情。至於對這個小日本按照什麽級別對待,李大爺權衡了很久,直到犬養從日本回來後送了幾次高級煙絲,後來又專門買了一隻古色古香的煙鬥之後,他才確定了每次來電話就親自跑到犬養家三樓的家門口去敲門通知的方式。不過,李大爺紀律觀念極強,犬養的日本人身份,他從來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時間久了,李大爺還知曉了犬養被東北一家老鄉撫養,後來又過繼給一位沒有生養能力的幹部家庭收養的曆史。現在,這位幹部已經是部裏的司長了。自從日本方麵尋找遺孤的線索延伸到這個家庭,司長家很開通,立刻證實了三郎的身份,並且表示,三郎隨時可以認祖歸宗,甚至返回日本。
也許是領養了孩子的作用,原本不能生養的司長夫婦幾年後,居然生育了一個女孩,取名董樂燕。董樂農從小就覺得自己和妹妹的名字好土,類似於大院裏那些剛剛從鄉村進城的幹部子女的稱呼。但時間一長聽慣了,也就習以為常了。不過,董樂農身材修長,樣子帥氣,文靜禮貌,在全機關宿舍大院幾十個同齡孩子中算是出類拔萃的。他那個上小學五年級的的妹妹董樂燕,更是長得眉眼清秀,楚楚動人,從小就是個美人兒胎子。兄妹倆人才出眾,出手闊綽,在大院裏特有人緣兒。文革一開始,隱瞞了三年的董樂農是日本後裔的秘密終於在全院孩子們麵前大爆光了。這時大家才知道,抗日戰爭時期,董樂農的父母是日本在中國東北鋼鐵廠的工程師,在等待遣返回日本期間,雙雙死亡。董樂農被一戶老鄉收養,得以幸存。後來,老鄉把他送給沒有生育能力的幹部家庭,從此,董樂農開始接受全麵的教育,生活條件也優越起來。孩子們對董樂農的日本人身份倒沒什麽歧視和偏見,畢竟是一塊兒摸爬滾打的小哥們兒。隻是他的日本名字,一夜之間成了大院孩子們忍不住要逗樂兒的笑柄。
犬養,犬不就是狗嗎?讓犬來養,丫自己是什麽,這不是自己招罵麽!
犬養三郎,啥動物生養不好?偏偏讓狗來當爹。
大院的孩子有集體起哄的習慣,毫無緣由地找到一個公眾人物,編上幾句琅琅上口的順口溜,晚上聚會時,集體一塊兒齊聲朗誦。
比如過去,大院孩子最愛取笑的人物是周平妮的大哥周炳康。傍晚來臨,大群孩子聚在大院中央,邊笑邊齊聲高喊:“周炳康,吊兒郎當,破鞋破襪子破軍裝,拿破杆兒,當破槍,到了戰場就繳槍。”
自打犬養三郎的真名大暴露,孩子們在天一擦黑兒就改喊新的順口溜:“傻三郎,吊兒郎當,一腳跨過太平洋,文明棍,當破槍,八格呀路就投降。”
犬養三郎氣急敗壞,抄起爹的拐杖就要下樓拚命,被他爸爸攔腰抱住。其實院裏的孩子誰都知道,這些順口溜不包含侮辱成分,純粹是孩子們尋開心的一種方式。這天中午,三郎和妹妹董樂燕坐在自家三樓的陽台上,身旁放著兩大箱子彩色小皮球。三郎朝樓下聚成一堆的孩子們喊:“你們裏頭誰跟我是好朋友?”
“我是,我是!”幾個機靈的孩子爭著喊。
幾隻漂亮的小皮球從陽台扔下去。
“還有誰,還有誰是我們的好朋友?”三郎問。
樓下的孩子們一塊兒跟著起哄。
“誰是好朋友,我就給誰扔小皮球。”三郎大聲喊道。
樓下的孩子激動起來,一開始還七嘴八舌,過一會兒,就開始擠擠擁擁鬧鬧烘烘說說笑笑吵吵嚷嚷,誰也分不清在吵吵什麽。這時候,陽台上開始連續往下拋小皮球,紅色的,黃色的,綠色的,白色的,在赭紅色的大樓中間,雨點兒般的彩色皮球象是展開了一個童話世界。全院的半大小孩一擁而上前赴後繼,過節一樣歡樂爭搶。這天下來,大院的孩子似乎全部被三郎收買,當晚開始,再也聽不到關於犬養三郎的順口溜了。
董樂農------犬養三郎要求參加學校紅衛兵組織的申請沒有被批準。雖然按照他的說法,他老爹是部機關的司級幹部,屬革命幹部家庭出身。但是,他畢竟是日本後裔,也認祖歸宗了,讓一個日本人戴紅袖章,茲事體大,沒有人敢做主。何況,紅衛兵組織很快了解到,犬養三郎的祖父,是日本商界的一個重量級的人物,是個什麽大型株式會社的董事長,典型的大資本家。犬養三郎三年前還專門回日本住了半年多,算是認親。雖然他不願意待在日本,很快返回中國。但是,與資本主義社會直接接觸,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下,算是曆史不清。何況董樂農正在辦理恢複日本國籍的手續,隨時準備告別中國,這種情況下,董樂農加入紅衛兵的夢想變得遙不可及。董樂農索性破罐子破摔,自己縫了一個紅袖章,有事沒事套在胳膊上,雖然不敢戴出大院,但在大院範圍內,他裝模作樣,在孩子們麵前眩耀一番。
等到高一虎他們一夥子老紅衛兵的老爹們一夜之間變成了叛徒特務走資派,子女們一覺睡醒也都變成狗仔子的時候,這夥子人中最不安分的幾個開始爭強鬥狠,打架群毆,沒多久就給部機關宿舍大院混出一個響當當的名頭。這時閑得快要發瘋的董樂農身上那種不顧一切的獸性終於得到徹底的發泄。
高一虎與董樂農不但同住一個大院,而且從小學到中學,還是同校,同班,同桌。用高一虎的話來說,如果這小子不是日本鬼子,倆人肯定會是成為一對兒義氣相投肝膽相照誓同生死的鐵哥們兒。
初一的時候,董樂農瘦小幹枯,胳膊細得象麻杆兒一般,是高一虎替他教訓了班裏的霸王,從此董樂農感恩在心。正巧幾次考試高一虎危難難解,董樂農暗傳紙條,令高一虎蒙混過關。從此,一虎對董樂農也多了一份感激。初二以後董樂農曾經回日本認親,半年後返回中國,直接轉到國際學校去了,兩個人的友情卻保持了下來。加上仍然同住在機關宿舍大院,晚上跟院裏孩子一塊兒玩胡子逮匪,兩個人經常同夥合作,令對手無處藏身。
文革開始,高一虎加入紅衛兵,停課鬧革命,造反抄家大串聯,成天辯論爭執,上街巡察,以天下為己任,掃除一切害人蟲,狠狠蹦達了一大陣子。直到有一天老爹成了黑幫,家庭被抄,父母被關,自己一夜之間變成黑幫子弟臭狗崽子不可救藥的害人蟲。眼花繚亂的政治運動,走馬燈似的革命輪回,令高一虎一夥子老紅衛兵如同進入桑拿浴室,一忽兒酷熱高溫,一忽兒冰雪嚴寒,個個頭腦糊塗,眼前漆黑。高幹子弟的心性又讓他們心裏窩火,態度頑固。帶有幾分孩子氣的抗爭方式便是公開聚眾,開會抗議。屢次爭取無效後,幹脆放棄政治訴求,破罐子破摔,放下身價當流氓。一夥子人身穿軍裝,腳踏自行車,經常揮舞皮帶,呼嘯過市,聚眾打架,磚頭群歐,變成一夥子遠近聞名的霸王鬧將。
時間過得好快,等到高一虎他們打起行囊被發配到農村去插隊落戶了,百無聊賴的董樂農隻好回到日本。他的祖父,一位著名的企業界泰鬥決定讓他開始學習日本文化,參預公司事務,以便早日接手自己龐大的企業。犬養三郎在東京,先是做出一番驚世駭俗的革命壯舉,把東京的輿論界掀動的風詭浪譎。折騰過後,東京依然是東京,每天早晨,行人匆匆趕去上班,傍晚加班後,又匆匆鑽到飯店酒館消遣。董樂農的革命創舉在東京如同微風吹拂,微風過去,東京依然風平浪靜。犬養三郎覺得東京太無聊了,這個平靜的世界不但遠離令人驚心動魄的台風中心,甚至隔海相望的中國發生的偉大革命,在這裏竟然不會產生一絲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