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進入北京西直門火車站,快要進站的鈴鐺聲已經響起來,車廂裏的人們也都站起身來,整理自己的行李。隻有高一虎一夥人還是躺靠在座椅上沒有動彈,此時,吉他乖剛剛演奏完第六隻曲子,大夥兒還沉浸在音樂營造的氣氛中,沒有回過味兒來。
“不行,不行,還沒聽過癮呢,”高一虎大聲感歎,“這年頭,哪裏能找到這麽動聽的歌曲。”
喊出這句話的時候,高一虎已經忘記剛才肚子裏反複嘀咕的立場問題了
“加上一流的吉他演奏。”歐陽北上補充一句。
“沒錯,”高一虎居高臨下地表示讚同,“吉他乖,小乖子,咱就算認識啦。”
吉他乖點頭,神態不卑不亢。
高一虎忍不住第一次在心裏稱讚一句,“好,有性格。”他發現,僅僅相處了一個多鍾頭,吉他乖在他眼前的形像變得可以接受點兒了。也許,吉他乖剛才到廁所洗了一下臉,人顯得整齊精幹了一些。但更可能,吉他乖的歌聲太優美了,吉他太動聽了。音樂給吉他乖罩上了一層光環,加上清晨的陽光透過車窗,把周圍籠罩在一片暖融融的氛圍之中。
歐陽北上捅捅吉他乖,格外興奮地說,“小乖子,你小子不知道,高一虎可是我們大院的群龍之首。他能給你句好話,說明你真的不錯,該知足啦。”
晨光中的吉他乖緬腆地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高一虎接著說,“你先回家看看,歇過勁兒了,我可要邀請你到我們大院演奏,你看行不?”
吉他乖說,“行吧,我隨叫隨到。”
歐陽北上說,“一虎,請小乖子來,你得請客。”
高一虎說,“那還用說,我找最好的館子,由你歐陽北上掏錢。”
兩個人接著就打成一團。
一到北京,高一虎感到親切感撲麵而來。正是上班的高峰期,大街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公共汽車象是大頭的鯉魚,在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人群中溜邊穿插,疾駛而過。騎自行車的人中高手眾多,在擁擠的車流中穿插轉折,車技高超,各逞其能。街道上,充滿了低沉的喇叭聲,尖銳的自行車車鈴聲和人們有高有低的說話聲。高一虎和歐陽北上一夥人晃著肩膀行走在闊別八個月的北京大街上,感到就象剛剛從一場不著邊際的夢中醒過來,周圍的一切與分別前毫無差別。
雖然對吉他乖產生了一些好感,但高一虎還是不願意跟痞裏痞氣的吉他乖在北京的大街上並肩同行。他衝歐陽北上使個眼色,歐陽北上雖然不太情願,但不得不給他了一個台階,大聲說,“一虎,咱倆坐105無軌吧,到西四我還有事呢。”
幾個人在西直門火車站分手。汪海濤家在位於東城的紅霞公寓,莊偉民先不回大院,他要去海澱姑姑家,吉他乖乘七路公共汽車奔白塔寺,高一虎和歐陽北上離開他們,去乘105路無軌電車。
在車站等車的時候,高一虎問歐陽北上,“北上,你從哪裏撿到吉他乖這個寶貝兒?”
“我們被分配到同一個生產大隊,起初的時候,我也看他特不順眼,真想煽他倆嘴巴的那種感覺。但是,時間長了,才看出這個人是個吉他迷,除了吉他,他什麽也不關心,象個夢遊者。”
“這小子人怎麽樣?有點兒義氣嗎?”
“人家可不象咱們,從來不打架鬥毆。他隻是沉迷音樂,一隻吉他就夠他忙活兒的啦。”
“不過我看他,怎麽一身流氣?”
“哥們兒,你想想他生活的環境。吉他乖家庭出身是國民黨軍中將,剛出生老爹就被政府鎮壓了。他有兩個老娘,不知道哪個是親的哪個是姨的,你一進他家就看到炕上坐著兩個老太太在嘮嗑。由於沒有家庭收入,兩個老太太給人家縫縫補補漿漿洗洗過日子,家裏吃的青菜,都是他每天放學回家從垃圾堆裏撿的菜幫菜葉。想想看,這樣的出身,從小居住在簡陋的小胡同裏,街坊鄰居不是胡同小混混就是街麵上玩的大哥,他不隨大流,怎麽適應那個生活環境。”
“我看他眼神裏透著一股子不安分勁兒,他沒你說的那麽簡單。”
“就這個呀,”歐陽北上輕鬆地笑起來,“甭說,你小子感覺敏銳,經驗老到,不愧是街麵上混過的頑主。吉他乖性格特擰,忒沉悶,還有點兒行為怪異。”
“真是這麽回事吧。”高一虎一副先知先覺的樣子,“過去從來沒接觸這個階層,第一次跟胡同串子打交道,非知己知彼不可。”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裏吧,”歐陽北上笑著拍高一虎的肩膀,“小乖子沒別的危險,隻是讓他離女孩子遠點兒。這小子有點兒色情狂,長期見不到女人憋的。”
“至於嗎?”高一虎不信。
“小乖子內心渴望女性,但性格怯弱,自慚形穢,不敢跟女生搭訕。好容易喜歡上一個鄰居女孩,人家也有那麽點兒意思,沒想到那妞剛到蒙古插隊,就嫁給一個特威猛的蒙古牧民。小乖子慘遭心靈打擊,見到女生就膽怯,連話都不敢說,但又特想著女人的那個。結果,長期壓抑,嚴重失常,造成性格扭曲,畸形發展。告訴你一句實話,這小子還有露陰癖呢,你懂什麽叫露陰癖嗎?”
“操,不就是滿大街耍流氓嗎!”
“這爺們兒曾經在寒冬臘月光屁股裹一件棉大衣,在胡同口見到女孩就掀開大衣讓人家看他的裸體。結果,當場被人家抓了現行,在大街上臭揍一頓不說,還把他扭送公安局,現在派出所還留著丫的案底呢。就因為這毛病,他在哪裏都特孤立。”
“操,該用板磚花了丫的。”
“得,就知道不該告訴你,”北上深深吸一口煙,然後把煙噴向空中,“其實,從另一個角度看,小乖子也挺可憐的。從小家裏就窮,加上老爹是被鎮壓的反革命,永遠沒有翻身的希望。你想想,人家好女孩子誰看上他呀。時間久了,長期性壓抑,心理不變態才怪。”
“他那德行跟美妙的音樂怎麽他媽的結合到一塊兒去了呢。”
“我也一直琢磨不透,不過,這說明這小子內心還是很有些美好的感覺的。”
“得,管他呢。”高一虎覺得自己的經驗和知識無法解答這麽嚴肅的問題,“他隻要別侵犯咱們認識的女孩兒就行。”
“他沒那膽兒,”歐陽北上說,“他最怵咱們這些幹部子弟。”
“為什麽?”
“當初割斷他一隻手指的紅衛兵,就是西城糾察隊的幹部子弟。”
高一虎一時語塞,三年前,他也是一名戴著紅袖章,成天蹬著自行車,威風凜凜地滿大街巡邏的紅衛兵西城糾察隊成員。他沒有聽說過割斷人手指的故事,那時候,這樣的故事根本稀鬆平常,沒人在意。
“我看到他左手食指上戴著一隻戒指,挺俗氣的那種,不影響彈奏吉他嗎?”高一虎問。
“不影響,吉他乖在農村幹活,或是在路上不安全時戴戒指,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手指,”歐陽北上解釋說,“尤其幹農活最傷手指,他寧可身上掉塊肉,也不能傷到手指。尤其彈吉他時最重要的食指和拇指,他把手指當成自己的命,特珍惜。”
“蒙事兒呢不是?這跟拇指有什麽關係?”
“操,沒有拇指,左手怎麽抓琴杆啊?”
“哦,這倒是。”
無軌電車遠遠地開過來了,車站上人多,在車門前擠成人疙瘩。高一虎和歐陽北上經驗老到,剛才聊天時,早已占據了有利的地形。電車靠近時,他們根據司機煞車的速度和進站的角度,早估量出汽車停穩的位置,搶先站好。無軌電車果然在兩個人的麵前停穩打開車門,兩人竄上車,各自占了個好座位。
“操,白占地兒了。”高一虎屁股剛坐穩就狠狠罵了一句。
一位老大爺好容易擠上車,在他座位前站住,用手牢牢抓住座椅扶手。
“得,大爺,您坐這兒吧。”
“謝謝你啦。”老大爺坐下。
歐陽北上開心地大笑,“你這頑主當的,怎麽跟雷鋒似的?”
“嘿,你還甭說,沒見過英雄當流氓吧?丫雷鋒的軍用胯包裏說不定掖著菜刀呢。”
“哈哈哈,”北上開心透了,他扭頭對剛剛坐下的老大爺說,“大爺,您瞧見沒有,雷鋒叔叔當頑主了。”
老人沒聽明白,瞪著疑惑的眼睛看他,這使得歐陽北上格外開心,“得,你學雷鋒,我他媽的學馬蜂,那位大嬸,您坐我這兒得了。”
兩個人伸手抓住車頂的吊環,來回搖晃著繼續聊天。
“哎,對了,你弟弟現在怎麽樣?中學早畢業了吧?”
“操,別提他,提起他我就一腦門兒氣。”
“怎麽啦?東進一個人留北京,能堅持生存下去就不易了,對他要求別太高。”
“你不知道,這小子忒壞,給老太太使絆兒給瘸子挖坑兒,三天兩頭進局子。這不,我趕著回來,就是把他送到嫩江生產建設兵團去,他再不走,非讓人家給判了不可。”
“有這麽嚴重?”
“操,東進他們跟咱可不一樣,咱還知道上車給老人家讓座呢。他們懂得什麽?雷鋒?從來沒聽說過,好人好事?他認為那是傻逼嗬嗬。他剛剛懂事的時候,正趕上造反奪權天下大亂的時代,再大一點,又成天看咱們玩刀子扔磚頭。從小以為進局子是好漢,給人家腦袋開瓢是英雄。這下好了,咱那兒的管片民警小徐給我來信,告訴我東進隻有兩條路可以選擇,報名上嫩江生產建設兵團,要不然抓起來判了,直接送勞改農場。”
“你就為這個回來的?”
“可不是,急如星火。身無分文,一路蹭車。”
高一虎感慨萬千,車窗外是熟悉的街景。八個月以前,他還跟大院的哥兒們一起騎著錳鋼自行車呼嘯過市。如果後座架上帶著一個腦袋上裹著滲出鮮血的繃帶,連闖幾個紅綠燈,警察呆在崗亭裏愣是不敢出來,那才叫一個爽呢。現在倒好,歐陽東進才初中沒畢業,不是去嫩江生產建設兵團就是去勞改,看來這街麵上管得夠嚴的。
“北上,咱們不能再打架了。”高一虎說,“都是咱們這幫當哥哥的,把東進這撥兒小的給害了。”
“說起來也怪咱們。”歐陽北上讚同。
“去年咱們成天尋事打架,那是閑出的毛病。”高一虎看著車窗外的風景,感慨地說,“本來是高級幹部的孩子,天之嬌子。誰想到老爹一夜之間就成了黑幫反革命,咱也從人上人一下子變成狗崽子。從此,沒有前途,沒有希望,從威風八麵的紅衛兵,降格為滿街找喳兒打架的頑主,咱這心裏反差也忒大了點兒。”
“最後給送到農村修地球,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歐陽北上憤憤地說。
“所以,現在咱們成熟了,長大了。以我說,不能再打架了,該思考點兒問題,學習一點兒本事。”
歐陽北上想了一下,馬上讚同高一虎的觀點,“沒錯,咱混來混去,屁本事沒有。到了農村我才發現,咱的生存能力,還不如能彈奏一手好吉他的小乖子呢,他在老鄉裏人緣特好。”
“平心而論,我們過去的驕傲,根本就沒有道理。唯一的資本,就是老爹是高級幹部。老爹一倒,我們一無所能,除了一身驕傲的臭脾氣,就是一雙手心朝上的手,連他媽的乞丐都不如。”高一虎搖頭歎氣地說。
歐陽北上不吭氣了。高一虎說的話題,他深有感觸,隻是從來沒有認真總結過。
不知不覺之間,無軌電車已經到達西四。兩個人下車,四處顧盼。
“這幾個月看來沒什麽變化。”歐陽北上說。
“我一路就留神著呢,沒有我爹和你爹的大字報,但願進胡同也別有。”
“我說不至於了,咱倆的老爹都去幹校了,批鬥階段早該過去了吧。”
“得,現在後顧之憂確實少多了,隻是這心怎麽也放不下來。”歐陽北上眼睛盯著馬路對麵,“一虎,你瞧馬路東邊那小子,怎麽有點兒眼熟啊。”
“嘿,那不是董樂農嗎?他怎麽穿這麽一身行頭。”
高一虎把包往歐陽的肩膀上一掛,高聲叫喊著衝過馬路。馬路對麵那個戴個鴨舌帽,身穿斜格呢子上衣的家夥聽見喊聲一愣,接著就跳起來,與高一虎擁抱在一起。
“樂農,你怎麽這個打扮?跟國民黨特務似的,都他媽的叫人認不出來了。”
“什麽他媽的國民黨特務,哥們兒最低也是日本間諜啊。”董樂農笑眯眯地回答。
“那他媽的還不如國民黨呢。”高一虎親切地叫罵,狠狠捶了對方一拳。
“切,你回來怎麽不招呼一聲,讓哥們兒去接你。”董樂農也跟著使勁拍高一虎的肩膀,兩個人親熱地互相打量。
“你小子不是回日本了嗎?怎麽他媽的又溜回來啦。”
“操,在那邊申請學校,需要一大堆手續。這不,逮著這個喳兒,我能不往回溜!”
“還是想著國內的哥們兒吧,還是惦記著大院的哥們兒吧?”
“人家已經是外國哥們兒啦。”歐陽北上拎著兩個包從馬路對麵遛達過來,不冷不熱地說。
“北上,咱倆也他媽的算是哥們兒吧?好幾個月不見,剛見麵你就臊我!”
“人家這是想你,”高一虎笑著說,“是怕你哪天真的變成小鬼子,六親不認,燒殺搶掠什麽的。”
“我操,說誰那!”董樂農樂了,“我他媽的基本算是中國人了,歐陽北上可不一定夠當八路軍的格呢。”
“擠兌誰那,擠兌誰呢!你小子剛從日本回來,我他媽的得好好考察一番。”歐陽北上扁著嘴巴說。
“誰變了誰是孫子。”
三個人說說笑笑往家走,進入胡同,高一虎抽抽鼻子,“嘿,這胡同東口的公共廁所怎麽跟他媽的走時一個味道兒。”
董樂農知道他是借公共廁所諷刺自己,馬上繞著彎兒反擊一句,“你以為胡同串子們因為你離開了就改吃衛生球啦?”
“得,你丫還是董樂農,不是那個犬養什麽玩意兒的。”
應該是:“丫雷鋒的軍胯裏說不定掖著菜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