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頭大燈的光柱刺破濃重夜色,絲絲霧氣在燈柱裏浮動,北京西山的八達嶺火車站地處深山,規模狹小,地麵的鐵軌在雪白強光的映射下,發出刀脊一般刺目的反光。高一虎跳下鐵軌時,有一種雙腳踩在刀刃上的感覺。
“孫子,看到老子了吧?”高一虎剛剛在鐵軌上站穩,就猛轉身,露出張牙舞爪的模樣,張口惡狠狠衝車頭狂叫。
在他身後跳下鐵軌的汪海濤也學樣兒衝車頭揮舞拳頭,象要跟火車司機幹架。
“你們不是查票嗎?不是想他媽的把老子烤死嗎?告訴你們,沒門兒!老子現在就在你們跟前!”高一虎口沫四濺,嘶聲怒嚎,“有本事逮我啊!”
燈柱強烈,白光刺眼,高一虎和汪海濤眼前一片白嘩嘩的。
“哥們兒,撤?”汪海濤低聲提醒。
“沒膽子吧?就知道你們不敢,老子不侍候啦!”高一虎過癮地再吼一聲,示威地揮拳頭,然後一扭頭,紮進漆黑的夜色中。
剛才那一幕,也不知道車頭裏抽煙休息的司機看見沒有。不過就算聽到了,估計也就是咧嘴一笑,對這對兒阿Q般瘋狂的傻小子忍俊不禁。
從北京來到陝西省延安地區偏遠的大山溝裏插隊落戶,整整八個月了,這是高一虎第一次探親回家。說是探親,其實沒請好假。高一虎用一個過去的舊信封,塞進一封母病重,速回的偽造急信,找大隊書記請假。從來沒經曆過知青管理的大隊書記茫然無措,答應請示公社。但心急火撩的高一虎等不及了。第二天大早,決定偷跑的高一虎趁著雞打鳴時的那點兒朦朧天光,用手按著顛屁股的背帶式書包,一溜煙兒衝上村口的小路,轉眼兒就消失在湧滿山溝的晨霧之中了。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寶塔山下延河水畔的延安市區一下子冒出成百上千北京知識青年。平時冷清荒涼的縣城街道上一下子烏殃烏殃擠滿到處瞎逛的青年男女,縣城的長途汽車站售票處前成了人潮洶湧的鬧市。有排隊的,有加塞兒的,有亂擠的,吵吵嚷嚷,詐詐呼呼,大聲喊出的北京腔兒把沒見過世麵的縣城居民唬得一愣一愣的。
售票處的路旁,聚著一夥子人,隨口哼著一隻自編自唱的小曲兒:
山高高不過寶塔山
寶塔山又屹立在延河邊
寶塔山雖然是很好看
比不上北京的小月壇。
排隊的人聽到這痞裏痞氣的歌聲就起哄,“哥們兒,有這延河就不錯啦,延河水好歹還能洗澡吧。”
“洗甚咧,剛好夠老鄉洗逑用。”模仿的幾句陝北話象模象樣。
高一虎和柳窯溝的哥們兒汪海濤在隊列裏戳了倆鍾頭,好不容易擠到售票窗口遞進錢去。由於沒有大隊證明,錢又被扔出來。高一虎聽到隊列裏一幫子哥們兒的建議,決定走綏德過黃河,從山西乘火車回北京,那條線買票不用大隊證明。
一路艱辛,穿山過嶺,途經綏德,渡過黃河,高一虎與汪海濤終於乘上了山西境內擠滿乘客的慢行火車。
慢車車廂裏永遠是一種味道,腳臭,煙臭,加上不知什麽人噴出的口臭混雜在一起。如果不是幾天來一直與這種氣味相伴,高一虎肯定會嘔吐成一團。
但現在,氣味,擁擠,無法休息都成了次要的問題。
高一虎當初走得匆忙,沒等到家裏寄來的路費。他們選擇乘慢行火車也是為了省幾個車票錢。但即使這樣,剛剛走到山西境內,高一虎的錢包就見底兒了。他現在是無票蹭車,硬著頭皮往前闖。
火車在一片漆黑陌生的原野上疾速行駛,窗外不時有燈火一閃而過。更多的時候,窗外燈火稀少,漆黑一團。但突然,一聲長呼打破窗外的寂靜,迎麵對駛的火車如同急迫的猛獸在窗外呼嘯而去,狂閃的車窗就像出現故障的電影膠片,連短暫的影子都沒留夠就飛掠過去。火車車廂由於人們開始睡覺而變得更加擁擠。
一聲響亮的呼嚕把昏昏欲睡的高一虎驚醒。他睜眼,看到鄰座一個鄉下人正咧著大嘴睡得正沉,一滴渾濁的口水掛在唇邊,欲垂未垂。高一虎睡不著了,他起身伸腰扭腿,原地活動。就在這時,他瞥到遠處露出一張女孩子清亮的臉孔。在滿車廂醜陋睡眠的人群裏麵,清甜的女孩格外醒目。可惜,女孩坐在車廂另一頭,頭紮兩條小辮兒,身穿洗得發白的黃色舊軍裝,正巧起身向這邊望了一眼。高一虎心頭一悸,把睡得東倒西歪的汪海濤推醒。
“哥們兒,快看,車廂那頭有一個妞兒,倍兒漂亮嘿。”
汪海濤不願意被騷擾,但高一虎的話卻讓他登時清醒。
“哪兒那,哪兒那?”
“別激動,是我先看見的,肯定是咱北京的知青,可惜,現在沒你的份兒嘍。”
但汪海濤的表情根本不是見到美女的那種色迷迷的激昂樣。他甚至更象還沒睡醒的癡呆。
“一虎,他媽的遭啦,查票的!”
高一虎腦門一涼,“操,怎麽半夜查上票了?”
車廂那頭,就在漂亮的北京妞兒附近,列車長帶著一個列車員正在挨個查票。半睡不醒的乘客嘴裏嘟囔著掏出車票,讓列車員在票上打孔。身材肥壯得如同撲克牌的列車長虎視眈眈立在一旁,監督檢票。
“操,往廁所躲已經來不及了。”高一虎懊喪地回頭,發現身後不遠的車廂門口不知何時立著一位麵孔嚴肅的乘警,所有路過的乘客如果不能掏出車票,就會被他攔住,趕回車廂接受檢票。
看這架式,半夜檢票,突然襲擊,整體包圍,列車長是鐵了心要把無票乘車的家夥一網打盡。高一虎成了籠中之鳥,甕中捉鱉,無路可逃。
汪海濤手裏有一張可以到達下一站的車票,但高一虎的車票早就過好幾站了。
汪海濤無助地耷拉下腦袋,一幅無計可施的宿命象。高一虎也感到走投無路。操,被這麽壯的列車長逮住,不得把屁股揍成八瓣兒!
高一虎忽然抓起桌子上的鐵茶缸站起來。汪海濤想抓住他,但高一虎已經用手撥開一個擋道兒的老鄉,嘴巴裏還大聲地喊。
“讓開點兒,讓開點兒,留神別燙著。”
汪海濤搖頭歎氣,明明是個掉瓷兒的破茶杯,別說熱水,連涼白開水都沒有一滴。他這是唬誰呢?成心引起車廂那頭檢票的列車長注意不是?
此時的火車車廂就象沙丁魚罐頭一樣塞滿了人。座位上,座位間,過道裏,人擠人人挨人塞得滿滿當當。有座位號的偏著身子縮在座位上,忍受著硬擠進來的半個屁股。沒座位號的就把過道當做地盤,橫七豎八牢牢霸占。過道裏的人坐著,蹲著,有些索性躺在地板上,任憑大包小包的行李在身子下麵揉來滾去。此時在人縫中穿行,真比鑽原始森林還要艱難。
端茶缸子的高一虎明白形勢緊迫,麵臨危機。但他不能坐在位子上等死,他牢記帶過兵的父親教導的話:要在運動中消滅敵人,要在轉移中尋找戰機。
高一虎穿過整個車廂,他的前麵,就在靠近車廂門口那個尿臊嗆人的位置上,列車長塊大膘肥,製服威武。隔著晃動的腦袋和肩膀,高一虎甚至看清她胸前的白牌,聽見列車員手中喀嚓喀嚓的剪票聲了。
“這麽壯的一個女列車長,”高一虎聽到汪海濤的嘟囔聲,扭頭一看,這小子不知何時居然跟上來了,“跟他媽的摔跤手似的。”
“查票,查票啦,請把車票拿出來。”伴隨在車長身旁的一個女列車員象自由市場的小販一樣吆喝,轟轟隆隆的車廂噪音似乎被她的喊聲撕開一道口子。
“一虎,咱別往前走了,碰釘子上啦。”汪海濤心急火燎。
“你手裏反正有票,慌什麽!”高一虎心裏雖然緊張,但害怕有什麽用?他低聲怒吼,汪海濤一下子住了嘴。
高一虎用肩膀頂開前麵蹲坐著赤著膀子的老鄉,繼續前行。但通道雍塞的人群巋然不動。眼看列車長迅速逼近,人們掏票的同時,憋足一口長氣兒,收腹挪肩,讓他們勉強擠過去。
列車長和列車員很快擠到高一虎麵前。她們一下子站住,象溯流而上的鯽魚衝到了一塊礁石。
“票。”列車長頭也不抬,把手伸到高一虎胸前。如果不是態度生冷,倒象是向高一虎乞討。
高一虎紋絲不動,眼睛冷冷地瞟著列車長。
“票,你的車票。”列車員幫腔,一臉不耐煩。
“什麽票?”高一虎冷冷地反問。
“車票,火車票啊。”列車員的聲音更加煩燥。
高一虎扭頭,衝著身後不遠的地方努努嘴,“座位上呢。”
“你去哪兒?”列車長問。
“茅房啊,那邊的門鎖上了。”
“等會兒再上,查票期間,廁所一律鎖門。”
高一虎嘴巴一癟,對這個消息不置可否,“我還得打杯開水,餐車上賣的菜太鹹了。”
“退回去,退回去。”列車員不想跟他羅嗦,向高一虎揮手,象轟一隻蒼蠅。
高一虎譏笑地打量她,用嘴巴努努身後的人群,同時,把手中的茶缸舉了一舉。“要不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這缸子水永遠也別想喝上,您就行個方便吧。”
列車長看看他身後象沙丁魚罐頭一般的人群,許多胳膊互相交叉,還有斜插的大腿。姑娘家顧不上羞澀,乳房躲閃著隨車搖晃的胳膊。
“好,你先過去吧,”列車長妥協了,“打完水馬上回來。後麵是尾車,我們檢完這節車廂,回頭就來查你。”
“查唄。”高一虎滿不在乎地回答,好象他口袋裏真揣著一張火車票似的。接著側身,與列車長交換位置,向前擠去。
汪海濤跟在後麵,也想如法泡製,列車長一伸胳膊攔住他,“你們倆隻能過去一個。”
“車長,那人兒是誰啊?我跟他不認識。”汪海濤急急火火掏兜,取車票。
“有票也不能過,早看出你們是一夥的。”
“我也喝水。”汪海濤真的急了。如果他過去,兩個人一張車票還有個回旋餘地。但現在,高一虎就象網裏的魚,被兜在車廂那頭。今晚上車時太大意,居然選中了最後一節車廂。過一會兒列車長轉身往回兜,一虎還能往哪裏逃!”
“別耍花樣了,連茶杯都沒帶,拿什麽打開水?”列車長一眼就看透汪海濤的把戲,往回轟他。粗壯的車長象推土機,把車廂中間幾乎凝固的人群擠開,汪海濤象隨波逐流的落葉被擁推著返回座位。這節車廂檢完票了,列車長招呼上乘警,幾個人一塊兒回身往尾車碾。
“完了,一虎這回可被堵死了,水罐裏抓王八,甕中捉鱉,徹底沒戲了。”汪海濤心裏叫苦不迭,“火車行駛到下一站,至少要半個鍾頭。剛才一虎還跟人家窮橫,被這麽壯的列車長逮著,能輕饒他嗎?除非這小子吃了豹子膽,敢從飛馳的火車上跳下去,他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