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姥姥就不年輕了。臉上有皺紋,眼窩深陷,鼻子窄且直,嘴唇很薄,輪廓分明得有點像個西方老太太。姥姥瘦瘦的,總是精神抖擻的樣子。我曾經看到過姥姥十幾歲時的照片,臉龐嬌小,身材頎長,手持書卷,容貌端莊俊美,眉宇間有一股靈秀之氣。姥姥年輕時的模樣,除了這張照片,就是一些遙遠的如同傳說的故事。
小時候有一次和婷婷姐、翔翔哥在村裏街上溜達,看到幾個在牆根下曬太陽的老大爺。大爺看我們覺得新奇,問: “你們是誰家的娃娃?”
“任家的!”
“哦,任XX的外孫子……你們的姥姥當年在台上表演過嫦娥奔月……”
我總是試圖去想像那多少年後仍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嫦娥當年的盛況,而把月上嫦娥搬回家的姥爺又該是何等的榮光……
姥爺是獨子。我看到的姥爺善良、本分、勤勞、寡言。姥爺鼻梁挺拔,眼睛很亮,兒孫們一回家,眼睛就更加地爍爍放光,滿眼都是喜悅。晚年的姥爺長得有點像阿拉法特,就是那個頭上總是紮著花毛巾的巴勒斯坦人。姥爺當然不紮什麽花毛巾,倒是常常戴個帽子。姥姥姥爺,令我想到了機靈的黃蓉和木訥的郭靖……
姥姥生性活潑好動。我小的時候住在機車廠的14樓。一天晚上,媽媽給學生上課去了,家裏隻剩姥姥和我。她給我講怎樣敲鼓,講到高興處,唱起鼓點,胳膊揮舞做出敲鼓的動作,在家裏局促的空間裏又蹦又跳。我瞪大眼睛看著,樂不可支。祖孫倆過了愉快的一晚,卻沒注意拉上窗簾,所有的動靜都被對麵樓上媽媽的同事看到了。第二天,同事就忍不住問我媽:“昨晚是你在家跳舞嗎?跳得好起勁!”很快她們弄明白了,是六十多歲的姥姥。
有一年暑假,我和表弟回到老家,姥姥帶我們去桃園,說要買些鮮桃給我們吃。來到園裏,我們兩個小孩東張西望,果然看到一排排的果樹,樹上若隱若現有些桃子。正不知道該怎麽辦呢,姥姥一個箭步,“噌”一聲,人已站在樹上了,隨手摘了個桃兒,“嚐一下,好,就買了!”姥姥動作幹淨利落,連讓我們扶一下的機會都沒給。我和表弟一高一低站在樹下,抬頭看著樹上七十多歲的姥姥,除了仰望還是仰望。姥姥身手不凡,隻是讓我們晚輩情何以堪呐。
姥姥可謂是民俗大家。她喜歡看書,村裏來戲班子唱戲,她也會帶我們這些小孩一起去。姥姥知道很多曆史上的逸聞趣事,從程咬金、朱元璋、武則天到神話故事裏的八仙、薑太公,各路英雄豪傑神仙妖怪都和諧地常駐她的腦海。姥姥把他們揉碎了掰開來又融入自己的人生感悟加以升華,講給我們聽時信手拈來,不費力氣。每當姥姥興致勃勃地說起那些天南地北的奇聞怪事,我總是聽得很帶勁,也總是驚異於她的博聞強記。我最感興趣的是民間人們口口相傳,書裏找不到的典故。記得有一次姥姥給我們幾個小孩講防小鬼的寶劍:走夜路的時候,為了防止小鬼近身,可提上兩把寶劍。寶劍其實就是我們自己的手,手指要按照一定的章法相互纏繞起來,兩隻手的纏法不一樣,要是手指僵硬還挺不容易呢。提上這兩把劍,可以威懾小鬼。我象是得到了仙女的魔杖,頗以之為神,把手指的繞法牢記於心,還不時練習一下。時至今日想起來還覺著饒有趣味。
姥姥對於新鮮事物始終有著好奇心,好的記憶力也助她一臂之力。姥姥知道踢足球的羅納爾多,演喜劇的卓別林。我2001年回國去看姥姥姥爺,八十三歲的姥姥非常清晰地說出我所在的州,科羅拉多州,並站在地圖前讓我指出具體所在地。姥姥會不會在我走了後,喃喃著拗口的地名,凝望著地圖,想著她的一個外孫女隻身在離她那麽遠的地方?
姥姥是早年女子師範畢業的學生,做過教師,是當時為數不多能識文斷字的女子。姥姥對年輕時放棄了教職一事始終心有不甘,數次在姥爺麵前提起:“都是因為放心不下你這個老頭,不然我也是要去革命的,參加了革命,現在應該也是個老幹部了。”
姥爺總是樂嗬嗬地,“當了幹部,就憑你那脾氣,怕是熬不出文化大革命。”
這倒是真的,有幾個正直的人能全須全尾地挺過那黑白顛倒的十年浩劫?姥姥也就不說話了。姥姥說的也是真的,就算心有不甘,若人生的路重新來走,我想姥姥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這個選擇對這個家太重要了,之後家裏再沒出現小孩夭折的情況,我的姨姨舅舅們在姥姥的悉心照料下得以健康成長。這個選擇成就了今天的大家庭,這才有今天我們這麽多子孫在這裏的深深思念。
其實事業和家庭的取舍一直是擺在當代女性麵前的難題,所謂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人的精力就那麽多,這邊用得多些,那邊必然就少些。是當媽的一枝獨秀,還是培養眾多的優秀的子女?真能兩邊兼顧的,是少之又少。一心拚了事業,必然是不生或少生,或生了不養,養了不教。人類的曆史是由活下來的人寫的,而且隻側重傳頌自己的祖先。縱然有功績,如果沒有子嗣,有誰會記得呢?功名利祿轉眼就是煙雲,風流也總被雨打風吹去,遠不如留下眾多的兒孫站立在這個世界上來的真實。
姥姥姥爺辛勤勞作,建造了我們這些小孩的兒時樂園。小時候放了假就回老家。冬日裏,一家人圍著飯桌。直徑半米的鍋蓋揭開來,年糕、扣肉、羊肉餃子、點著紅點的白兔饅頭,一道道的美食端上來,熱騰騰的蒸汽中大人小孩酣暢淋漓的笑臉隱約可見。吃飽喝足,小孩子們有使不完的勁兒,上房揭瓦掏鳥窩,翻箱倒櫃找寶物,印象中竟然沒有挨過姥姥姥爺的責罵。隻有一次,勝利哥哥爬上房掏鳥窩,姥爺故作惱怒狀,“啊呀,要把房子踩塌了!”
一會兒姥爺又忍不住,“你可小心蛇!”
我從小就見識過麻雀的蛋,精致小巧如黃豆。還養過小麻雀,小野雞,小布穀鳥,就是由於幾個哥哥能在家裏爬高下低恣意妄為。在家裏我還跟著他們犄角旮旯翻找寶物:方孔的銅錢,玉的煙嘴兒,看不出名堂的小東西都算,誰翻著算誰的。一次據永利哥和翔翔哥說在一堆古錢中找到個金幣,金光燦爛,可就是不讓我看一眼。羨慕嫉妒中我告了姥姥。姥姥坐著紋絲未動,頭都沒抬一下:“倒能翻著啥!”對於我們這幫強盜加土匪的孫子、外孫並不製止。好吃好喝再加上逍遙自在,這樣的日子對於每個小孩都極具吸引力。
我喜歡跟著姥爺,因為有很多在城市裏找不到的有意思的事。割草喂羊,看雞打架,吆喝吆喝豬,逗弄逗弄狗。對於我,小院裏有著無窮無盡的樂趣,可對於姥爺,是日複一日的艱辛勞作。印象中的姥爺總是悶聲忙個不停。我很小的時候,院子裏沒有自來水,所有用來吃喝洗漱的水,都是姥爺從一口大方井裏挑回來的。寒冬時節,潑灑的水凍成了冰,一層層地覆蓋在井邊。姥爺就站在寒光可鑒的井邊,沒有任何防護,彎腰用扁擔將水桶浸入水中,盛滿了水,再用力拎上來。每次姥爺從井裏打水,我隻敢遠遠看著,心驚膽戰。
姥爺喜愛小孩。有一年假期我們回去,姥爺準備了一塊拳頭般大的冰糖,要獎勵給最先做完作業的小孩。
“哈哈,姥爺,我是做完了才回來的!”我興奮地說。
“那,冰糖是人家的啦!”姥爺亮閃閃的眼睛有點頑皮地看著永利和翔翔哥。
我在一片不服氣的目光中從姥爺手裏接過了碩大的冰糖,像是接受了一個獎杯。我把它放好,時不時拿出來看一看。其實這樣不戰而勝,我也覺著贏得不過癮,心裏不踏實。終於有一天“獎杯”還是不翼而飛了……
村裏有時會停電。隻有在這個時候,姥爺才會稍稍停下來,休息一下。我們把瓜子烤在灶台上。姥爺嗑瓜子從來不是一顆一顆地嗑,而是抓一把扔進嘴裏,很快瓜子皮就一個個被吐出來了。瓜子皮兒扔進灶台裏,明晃晃的火苗照亮了姥爺的臉。姥爺默默地不說話,一定在想心事。他老人家一輩子起起伏伏,總有很多的事可以回憶。我也靜靜地陪著姥爺嗑瓜子,不去打攪這裏的溫馨和寧靜。
2008年我回到闊別已久的老宅院裏,院子裏的樹少了些,原來的羊圈裏拴著一隻陌生的小狗,眼巴巴地瞅著我。除此之外,房子還是那個房子,院子還是那個院子,連房子上嵌著的綠色的門和窗都和我記憶中的一樣鮮亮。恍惚間,門開了,姥爺樂嗬嗬地站在那裏,向我擺手張望。
隻是這次我們是回來給姥爺掃墓的。
掃墓結束後,姥姥悄悄問我,姥爺的墳上有沒有樹。我答:“有”。姥姥就看起來很放心的樣子。姥姥是很為姥爺操心的。很多年前,姥爺的視力開始變差,姥姥就盤算著要是哪天姥爺的視力更加惡化,就在房子和廁所間拉條繩兒,“老漢家,你就摸著繩子去廁所,”萬無一失。
姥爺不在了,我注意到姥姥情緒有些低落,話也少了些。姥爺是姥姥這輩子最忠實的聽眾。盡管姥爺一般不說話,可姥姥知道姥爺的耳朵很好,她說的每句話的每個詞,都可以準確無誤地被姥爺的耳朵捕捉到。於是以前姥爺在時,姥姥說起話來總是興致很高,滔滔不絕,就算誰都沒聽,姥爺也一定會聽到。現在聽眾沒有了,姥姥自覺說起話來索然無味。她向我表達了對於衰老的無奈,“你們好好活吧。”
哪知兩天後姥姥就追隨姥爺而去,和姥爺隻相隔半年。姥姥一生行事果斷,連最後的遠行也是說走就走。很多人都說這真是一生修來的福氣,可我還是覺得姥姥走得太匆忙了。我又回到小院裏,赫然看到靈堂上鬥大的“駕鶴西遊”幾個字。我真心相信,姥姥以活潑的性格,擺脫了衰老身軀的羈絆,定在西天和姥爺過著無拘無束的日子。
姥姥姥爺都以幾乎九十高齡辭世,我想這不是偶然的。長壽的原因有幾個:首先,姥姥姥爺勤勞一生,手腳麻利,忙碌不停。生命在於運動,動則通。全身血液循環、經脈通暢,養分能夠輸送到全身各處,廢物能夠及時排走,身體裏沒有死角,就不會得各種奇怪的病。所謂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其次,姥姥姥爺飲食清淡,五穀雜糧,不挑不揀,連同上一個因素,造成體型偏瘦,從而避免了一係列由肥胖而必然帶來的疾病。還有,姥姥姥爺很樂觀,年輕時經曆的饑荒、戰亂、骨肉分離,種種惡劣的環境、痛苦的折磨都沒有從精神上壓倒他們,反而鑄就了姥姥姥爺堅強的性格。他們總是心懷希望,每一次都能一步步走出困境,走向美好。姥姥姥爺給予後代高大挺拔的身材,長壽的基因,勤勞的習慣是最寶貴的財富,家族中的每個人都應該珍惜並使之發揮出來。
完稿於2014年1月,收錄為家譜回憶文章
我姥姥姥爺是兩個老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