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妹孟加拉》是美國矽穀華文作家陳謙的最新小說作品,刊載於2016年11期《北京文學》首篇。
導語:留學美國的富二代玉葉喜愛猛獸,她收養了一隻老虎,投入很深感情,而和人的情感卻很疏離。小說講述了中國新一代青年的另一種困惑和焦慮,人與人,人與動物的複雜關係,題材獨特,角度新穎,細節精彩刺激,值得關注。
虎 妹 孟 加 拉
陳 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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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過博林之後,老樹就到東部出差去了。回來的第一個周末,便約了去看玉葉,順便帶她去吃素菜。
近午時分,老樹一路從伯克來後山上走下來,按約定去往伯克利加大著名的薩瑟大門。那一帶街區永遠熙熙攘攘。遠遠的,老樹就看到玉葉從大門邊的欄杆後跳出來,姿勢輕盈得像隻羚羊。一落地,她就高舉起細長的手臂,馬尾在腦後甩著,向老樹搖著走過來。她穿一件黑背心,白色牛仔短褲,背個很大的雙肩包,腳上一雙人字拖。
你看上去非常伯克利啊——老樹走上去跟她握手,笑著說。玉葉聽了笑起來,帶點羞澀,卻沒上回那麽緊張了。老樹領著她一路向幾個街區外的素菜館走去,同時問她的生活和功課。玉葉回答得很簡單,她輕輕的聲音幾乎要讓四周的雜音淹沒,老樹最後聽到這句:反正比在中國上過的所有寄宿學校的條件都好得多,隻用對付一個室友。
說起室友,玉葉話多起來,說,她很愛幹淨,這點我們特別合得來。她父母在分居,所以她很不開心。我在達拉斯的同學有一半以上來自離婚家庭,但他們看上去都挺高興的啊,玉葉歎氣。這話題讓老樹支吾起來,玉葉又問,她家裏是天主教徒,不是不允許離婚的嗎?老樹歎口氣,說,道理上是的,唉,生活太複雜。玉葉搖頭,說,所以你覺得小孩不懂?噢,阿爸講你也離婚了,還講伯母以前幫我阿姐看病,好善的。那是為什麽呢?老樹皺起眉來,勉強答說,性格不合,沒辦法。玉葉甩了甩馬尾,說,唉,如果我阿媽不是給阿爸生了那對活寶兒子,肯定早就給休了。她那口氣很輕慢,讓老樹一愣。他有點不快地說,你怎麽可以這樣講自己爸媽呢?玉葉吐了吐舌頭,沒回話,表情仍是不屑。
老樹很久沒在周末到伯克利市中心來了,一眼望去,家家飯館咖啡廳人滿為患,年輕人一邊吃喝一邊在看電腦玩手機,互相也不大搭理。他好奇地問玉葉周末一般怎麽安排。玉葉說自己是新鮮人,還在熟悉環境,周末裏做完作業,洗好衣裳,就會去動物園。
老樹這下想起博林說她小時最愛看的就是《動物世界》,問:去哪個動物園?奧克蘭動物園最近,一般都是去那裏——玉葉明顯興奮起來。那你去動物園看什麽呢?老樹又問。他記得兒子泉泉上初中後就對去動物園沒了興趣。
什麽都好看啊——,玉葉表情愈發生動起來,講起她在美國看過的動物園,見過的珍禽異獸,簡直刹不住。她說奧克蘭動物園的小猴子特別多,非常活潑淘氣,好玩得很。又說這邊的動物園雖沒大熊貓,但黑猩猩養得很好,精神足,特別願意跟人互動,她可以在那兒一待半天,跟它們逗樂子,就像跟一個聰明的小孩子玩耍。老樹笑,說那當然,黑猩猩通常有五歲孩子的智力呢,聰明些的可以到八九歲的智力,是很可愛。玉葉馬上說,我要養隻黑猩猩就好了。老樹馬上擺手,說,這不行。黑猩猩是跟我們人類最相像的動物,怎麽能將“親戚”當寵物呢?美國還專門弄了個島,安置那些為人類試過藥的黑猩猩,讓他們退休後去那裏安度晚年,回歸自然。黑猩猩有喜怒哀樂,還有自我意識,又能製造工具。嗨,現在人跟動物的分界越來越模糊了,就像連續光譜,很難說兩種顏色之間的分界在哪裏。
玉葉瞪著那雙小眼睛,說,你剛才說黑猩猩有自我意識,這是怎麽知道的?老樹說,一般的動物,你讓它們看鏡中的自己,它們認不出來的,比如狗會衝鏡中的自己吠,隻當那是另一隻狗。猩猩、海豚等智商高的動物就不一樣。科學家在猩猩額頭上點個紅點,它照鏡子時看到,會去摸自己額上的紅點呢。玉葉叫起來,哇,你都是從網上看來的嗎?老樹笑笑,搖頭說:我通常是從學術雜誌獲得這類資訊的。玉葉吐吐舌頭:哦,你是大科學家,我怎麽忘了呢?雜誌裏有沒有說什麽人才能到那個島上工作?老樹笑了,那島上平時隻有猩猩沒有人。玉葉一口氣就泄了,歎著說,說是“親戚”,要親近也不容易啊。
老樹笑笑,問:你去動物園主要是看黑猩猩?玉葉趕緊搖頭,說,當然不是,我還喜歡看他們的獅子,我很喜歡舊金山動物園的北極熊,大河馬,可惜奧克蘭這邊沒有。老樹說,嗬,你喜歡的都是大家夥。哦,想起來了,你還喜歡蟒蛇呢。我不看蟒蛇了,看了傷心。噢,你不覺得蟒蛇和獅子其實很像嗎?玉葉問。老樹不知她指什麽,一愣,就見她得意地笑著說,它們不動時,看上去很溫順,有時甚至蔫蔫的,眼神還很溫柔,但當它們拿定主意要出手時,那可不得了,“唰——”,玉葉雙手舉起,閃電般在空中一抓,哼,就是我們語文書上說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獵物就進肚子了。我特別佩服這種氣質,以柔克剛,是不是?
老樹驚得張了張嘴,說,沒想到你口味那麽重。玉葉“咯咯”笑了幾聲,才說,其實我最喜歡的是老虎——美國是可以養老虎的,將來我要能有一隻老虎就好了。老樹問:剛才還說了想養黑猩猩,還養過蟒蛇,還要養老虎?你小時候看過很多《動物世界》吧?玉葉支吾起來,說,那時多無聊啊,想起來還做噩夢。不看《動物世界》看什麽?一看到那些動物就很開心,肚子餓了都不覺得。
電視裏好多節目的啊,少兒節目也不會少,為什麽隻愛看《動物世界》呢?老樹好奇地問。玉葉搖頭,說,我不愛看那些,少兒節目主持人一叫“小朋友”,我就緊張,會想起學校裏那些總是講大道理的老師。動畫片再好看,動作是動物的,思想還是人類的。你看,熊貓那麽孤獨的動物,阿寶卻在《功夫熊貓》裏整天找爹娘。哪有《動物世界》真實?老樹不解地問,就算你喜歡大家夥,可為什麽不是獅子?大象?玉葉撇撇嘴,說,我不喜歡一團團的家夥,獅子總是一群一群的,大象也是,跟人一樣,愛紮堆,又互相打來打去,很蠢。老虎最像我了,獨來獨往。老樹想到她剛才那“迅雷不及掩耳”的手勢,倒抽一口冷氣,掩飾著說,你其實更像羚羊。玉葉聲音尖起來,說,我不喜歡羚羊,可憐得很。老虎多神氣。老虎一出來,隻要吼一聲,整個草原就鳥獸散了,真不愧是百獸之王,多威啊,真威!說著雙手扯了扯雙肩包帶,挺直了腰。老樹這才注意到,玉葉左手食指上的那個蟒蛇造型的戒指不在了。
老樹之前接觸過的親友送來美國上學或旅遊的女孩子,印象裏她們最大的興趣是淘買各種名牌,打扮起來不是韓風、東洋風就是渾身芭比味兒。隻聽她們要嬌要美要嗲要萌,從沒聽過要威的。那些小姑娘要養寵物也不過兔子狗狗貓咪。老樹這下擰了眉,說,你剛才說到黑猩猩可愛,像小孩子。孩子到處是啊,你可以留心多交朋友——老樹找著詞。玉葉的表情冷下來,說,人怎麽比?看我弟弟他們,還有我姐,隻要一出現,我跟阿爸阿媽都難講上一句話,煩死了。我在達拉斯的美國住家有六個小孩,分分鍾都在吵。我對付不了他們,也習慣了不去對付他們。在學校裏也是,你對同學太熱情也不行,在美國也是,好心請大家吃一頓,肯定是覺得你傻,再邀就不來了,人真的太麻煩了,怎麽都不對,真頭痛,從小沒學會,算了。老樹說,那應該是中美文化不同,年輕人不掙錢,一起吃飯,他們流行AA製。玉葉皺起眉頭,說,反正跟人在一起就頭痛。老樹有些意外,問,你從小就上寄宿學校,周圍不總是很多人嗎?
唉,那些同學都有家的,星期五下午早早就給接回去過周末了,樓道靜得嚇人。跟他們在一起也不好玩,都是講吃講穿,天天看那種沒腦的時尚雜誌,學老女人穿名牌,流著口水看韓國小男人,土死了,我不要跟他們玩。我看猩猩,老虎,獅子,蟒蛇,它們多可愛啊,隻要喂飽它們,它們就跟你玩。老樹說,不好這麽比的。你講的是動物的本能,可我們人是有思想,有心靈的,我們可以愛動物,但——,玉葉打斷他,說,那太不一樣了。如果我阿爸沒錢,還有那麽些阿貓阿狗圍著他?那些討厭的人如果沒權,阿爸哪會哈巴狗似的去巴結?動物就不會這樣。
老樹想起剛才她說到父母婚姻時的冷淡,不知從何勸起,就說,不過你要特別小心,舊金山動物園前些年發生過老虎咬死人的事情,一死兩傷,都是高中男生呢。玉葉點頭,說,我聽說了,也問過動物園的人。說是一隻四歲的西伯利亞虎。是那幾個男生激怒了老虎。現在加強了安全措施。老樹搖頭,說,我本來就對那個動物園沒好感,感覺管理混亂,孔雀呀小動物呀就在路上亂走,讓人不舒服。玉葉爭辯道,他們的理念跟跟聖地亞哥動物園那種弄得漂漂亮亮的動物園不一樣,講的是盡可能地自然放養。老樹插話說,聖地亞哥還有個野生動物園,像肯尼亞那種的,你去過嗎?玉葉哈哈笑了兩聲,說,我留著胃口將來去非洲看。哦,舊金山動物園現在嚴多了,動物給關得很緊,弄得老虎經常在睡覺,不睡的時候也沒精打采。奧克蘭這兒的是孟加拉虎,毛水金黃的,很漂亮。老樹點頭。
老樹帶玉葉去的素菜館,人多得滿出來。他們坐到了臨街的露天台座上,穿得亂七八糟的行人就在座位的欄杆下來來往往。玉葉很興奮地說,她就是喜歡伯克利這種無處不在的嘻皮氣息,穿了一輩子那麽蠢的校服,真是大解放囉,她晃著腦袋笑。老樹看她這麽活潑,也高興起來。玉葉點的是甜菜頭花園沙拉,很少的一份,就著兩勺糙米飯,卻吃得津津有味。後來老樹知道她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上磅秤,對體重有著近於嚴苛的要求。老樹有次跟玉葉說起要注意補充蛋白質,不能走極端。又感歎說,青少年在長身體,一般胃口都很好,能對美食這樣刻意拒絕,是很要意誌力的。玉葉就苦著臉說,嗨,人家以為我從小上什麽貴族學校,其實連老師心裏也覺得我們是砸錢來混的,講的話不知有幾難聽。你要讓老師真的看重你,得比最努力的人更努力,這點克製根本算不了什麽。老樹問,這些你跟家裏講過嗎?玉葉搖搖頭,當然沒有,講了他們也不懂。
老樹轉了話題,問她課業難點。玉葉說微積分和普通物理有點吃力。沒等老樹回話,她又說,都說美國大學寬進嚴出,是真的。伯克利的新生在頭兩年有百分之三十的人會因為成績達不到要求,被踢出學校。她進校兩個月,身邊同學都很優秀,蠻有心理壓力的。老樹做出很隨便的樣子,問了她幾個數學問題,又聊了聊她的物理課內容,心裏就有了數,知道她有些基本概念沒有完全打通。他告訴玉葉,自己可以幫她做些輔導。玉葉聽了叫起來:哇,有大科學家給我當家教啊,太牛了!老樹看她天真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說,你真是個孩子。
從那之後的大半年裏,除了老樹偶爾出差、外出開會,每個周六的早晨十點,他們都準時出現在伯克利僻靜一角的“飛豹”咖啡屋。老樹發現玉葉的理解力比少年時代的博林強不少,隻要將概念講明白了,她舉一反三的能力很強,這讓老樹很是歡喜,就不時給她加料。玉葉得到老樹的讚賞,高興地說,美國就是給力,你穿個破T恤出門也會有人誇,我也相信表揚使人進步了。她果然更用功了,總是將書上的習題全做了,還按老樹說的,看到有趣的題還試用不同方法來解。每次上完課,他們總會一起喝咖啡,聊會兒天。除了功課,玉葉最愛講的還是動物。想起博林跟他說的那些話,老樹隱約有些擔心,覺得她似乎有那種他聽聞過的“移情”症狀。平時閱讀期刊文獻時,他就留心幫玉葉收集動物研究的前沿性文章,將鏈接或掃描件傳給她。老樹不願玉葉陷在對猛獸的偏愛裏,有意廣選動物種類,飛禽走獸,海洋生物什麽的,都會關照到。他總跟玉葉講,要從研究的角度進入,學到更多的關於動物的深度知識。玉葉果然會將那些文章認真看過,補習後喝咖啡時就會來討論。老樹為了能跟她對話,逼著去查相關資料,動物知識跟著大增。到了玉葉後來再跟他講,她確定將來要學獸醫,老樹就覺得那是成熟的決定了。
(待續)
謝謝閑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