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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父文

(2017-04-13 15:12:25) 下一個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父親去世一周年的忌日快要到了(北京時間,農曆二〇一六年四月二十七日,公曆2016年6月2日,上午10時30分,這是他71周歲陽曆生日後的第三天),這幾天一直思念父親,一直自責,不能自己。昨天晚上夢到父親過世時,自己希望做卻沒有做到的情景了,特意記錄下來,作為對父親的悼念和懺悔。

父親生性謹小慎微,從不在外惹是生非,除了煙酒之外,再無不良嗜好。青壯年時期,父親雖然喜歡飲酒,但是家裏的經濟狀況不好,並不能經常飲酒,即便偶爾飲酒過量,他也隻是跟我叨嘮念書的重要性,要我好好念書,考上大學,了卻他的一樁心事。

父親是家裏的老幺,他的姐姐們根本就沒有機會讀書,我二姑從小給人作童養媳,這是我成人後才了解到的,他的兄長們都沒讀多少書,我爺爺比較疼愛這個小兒子,所以一直供他念書。可惜時世弄人,父親1966年畢業於縣第一高中的,正趕上第一年取消高考,他也隻好回鄉務農了。那時候他在村子裏可算得上知識分子了,寫寫畫畫都找他,他呢也是能幫就幫,能做就做。村裏看到他的態度還行,所以就叫他到村辦小學教書去了。

父親的脾氣不好,加上村子裏的孩子對讀書學習沒興趣,所以他的教育手段是簡單粗暴的,好在那時的農村人孩子多,挨老師的兩下揍也沒人當回事,(我就是在那樣的環境裏讀書的),也沒有人找到家了。即便有了鄉裏人的寬容,父親自己先受不了了,幹了三個月就堅辭不就了。村支書還專門登門勸解,他也沒再接這個活。我本人也有這個體性。在家大概幹了四、五年農活,後來縣裏的供電所招合同製的農電工,那時候大家的電學知識基本是零,都知道那玩意兒危險,需要一些專門知識,再加上招工的一些學曆要求,父親算是走了一回運,被招進了供電所,成了一名農電合同工。

文革後期國家開始招工農兵大學生了,我們家的階級成份是下中農,我父親又是沒有任何摻假的66年高中畢業生,上個工農兵大學應該是合情合理的,村裏大多數鄉民也是這麽想的。可是世事不能那麽理想,更不可能公平。在毛主席和共產黨英明領導下的村幹部們自然有自己的小算盤,他們把自家的小學畢業,甚至小學都沒畢業的孩子們都送進了工農兵大學,進行重點栽培。 據我所知,有進石油學院的(跟周永康師出同門),有進萊陽農學院的(跟孫政才是校友嘛)。父親無奈又不服氣,所以在自家大門上貼了副對聯,引用魯迅的牛逼話“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結果引來一陣批判,說他對黨有意見,對抗組織決定,後來,考慮到還要在村子裏住,加上生性謹小慎微,父親就軟了下來,撤掉了對聯。

文革以後,鄧公恢複高考,父親本有機會去上大學的,考慮到幾重原因,他最終放棄了機會,這也成了他一生的遺憾,直到臨終前一個多月,我探親回家看望父母時,問他想什麽呢?雖然因為帶著呼吸機不能言語,他還是念念不忘這件憾事,回答說想念書。

他把自己的所有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可是我對讀書上大學一直沒有感覺,倒是對跳出農門有直接的感受。上小學的時候(1976-1981),我們班上有兩個女同學,她們的父母是在我們鄉裏那座備戰備荒時修建的小火電廠工作的,她們的衣著明顯比我們農村孩子幹淨整潔鮮亮得多,每天的作業也都按時上交。我那時候比較調皮,作業總是不做,老師問的時候,總是撒謊,說是作業忘到家裏了,挨揍罰站是經常性的(那個經常罰我站的老師現在還在那裏教書呢,名字就不寫了。我後來想,這個老師有些變態,總以折磨學生為樂,似乎對我照顧有加,因為他能因為小過錯,連續兩天罰我站,還能為罰別的同學站專門在地上畫圈)。好在父母給了我一個比較靈光的腦袋,學習成績總是在前三分之一的隊列裏。上初中的時候(1981-1984),我們鄉裏開始招重點班,有幸靠著父母的恩賜,我也考上了。初中我開始住校,每個月自己帶糧食到學校,學校有夥房為師生做大鍋飯。初中同學裏的職工子弟就多了,我們農村學生每天早晚二兩窩頭,一兩稀飯,一分錢的老鹹菜,中午是四兩饅頭,五分錢的水煮白菜。職工子弟每天三餐都是饅頭,另外他們還能夠從家裏帶來不少副食加餐。那時候我就想,還是非農業戶口好啊,可以頓頓吃饅頭!不過我的學習也沒見起色,還是在前二分之一到前三分之一晃蕩著。考高中的時候,我們縣那年一共招450名(數字可能有誤,但是出入不大)重點高中的學生,我們鄉考上了不到十名,還有幾個考了初中中專,我考了個普通高中(1984-1987),父親頗不滿意,但是並沒有過分責備我,隻是告誡我高中三年很關鍵,必須加倍努力才有可能考上大學。我也是唯唯諾諾而已,並無特別感受。高中第一年,我的成績滑落到後三分之一團隊去了,尤其化學,全班兩個不及格的,我就是其中之一。記得父親最後一次因為我學習成績發火就是那次,他的憤怒我始終記得,試卷被撕碎了,最硬的話也說了,那就是“自己考慮,不行就回來種地。”最終,我選擇了繼續上學。謝天謝地,我高二的時候遇到了人生的一個貴人,我的班主任郭老師,他是教化學的,從此我的學習成績扶搖直上,最終考上了省裏的工學院。這個老師對我人生軌跡的轉折至關重要,是我感念一輩子的貴人,每次回國探親必要見他。

我們那時候考大學都是先提前預選考試,爭奪參加高考的資格,預選上以後再填報誌願。我的專業誌願受父親職業影響很大,原因是那時候父親單位逢年過節都發些食品,在那物質短缺的年代,這對我很有吸引力,想想那些在平常舍不得買的豬下水、雞肉、魚肉,單位都可以免費發給你,多麽好的職業!所以我就上了電力係統自動化這個專業。歪打正著,這也是我現在在國外賴以謀生的一個得力手段。

高考是在7月7、8、9三天進行的,為了不影響我的情緒,父親並沒有在考試開始前去看望我和囑咐我,在最後一天的中午,他實在抑製不住自己的衝動了,就想趕到我們學校看望我,大概也想了解我考試的情況。因為我們最後還有一門,在去考場的路上父親跟我碰了麵,他最終忍住了,隻是告誡我“不要緊張,考過去了就考過去了,集中精力考最後一門就行了。”

父親去為我取的錄取通知書,我永遠記得父親拿到通知書回家時候的情景,他那臉上努力壓抑的興奮和往外取通知書時微微顫抖的手,說話時極力保持的平和語調,都讓我感到他的滿意。晚飯自然是豐盛的,在晚飯的時候,父親喝了酒,還是叮囑我“我們是農村的,沒根沒門的,要繼續好好學習,不要學不好半途而廢,叫人笑話。”我這時就不以為然了,覺著父親有些太過膽小了,直到大一結業時,一個同學果然因為學業太差被退學了,才感到父親看問題還是有前瞻性的。還好,大學四年我沒有讓父親失望,終於順利念了下來,八個學期,有七個得獎學金的。父母親也以我為驕傲。

1991年大學畢業時麵臨國家分配,而浦東開發那時候剛剛起步,人力資源需求很旺盛,可惜那個時候人們的思想還沒有那麽開放和活絡,否則的話我也不會非要爭取進電力係統的。父親生性也好麵子,從不低三下四求人,所以也沒有什麽有身價的朋友,我們家的親戚也都是農村的,門路是沒有的。好在我找了個好老婆,嶽父大人是個教師,教出的學生感念他的師恩,願意出力,幫助我和老婆進了電力係統,端上了“鐵飯碗”,但離家遠。父母因為幫不上忙而自責,所以並未對我回不了家鄉工作而抱怨。我繼承了父母的誠實勤勞的品質,工作上從不偷奸耍滑,所以進步比較快,雖無根基,也被提成了中層幹部,秉承祖傳的“假固奈”的體性,我並不把自己當幹部,還是以專業工作為主,說話辦事兒不帶眼色,拿領導也不當領導,所以一直沒再有多大進步。因為耽於工作,我很少跟父母聯係,即使過年過節,也很少回家探望父母了,一直以為要以工作為重,現在想來真是很傻,很是不孝,少了許多與父母交流的機會。悲莫大焉!

上世紀90年代移民大潮興起後,老婆動了心,我開始並無多大動力,因為自己感覺一是信心不足,二是當時生活工作也很好,工資水平也非常不錯,99年出生的兒子也小,怕出來後吃太多苦。後來2001年出差到瑞士,才開了眼界,認識到人還可以有這麽一種生活環境,我的後代應該生活在這麽一種環境裏,而我必須為之努力。回國後堅決支持老婆大人的決定。移民是我們自己秘密辦理的,老婆準備了所有申請材料,參加了雅思考試。直到2003年我們拿到登陸紙,我們才將這個重大決定告訴了父母,媽媽是個鄉下婦女,也隻是知道地球上有加拿大和美國,她對我們要走更遠很是不舍。父親則堅決支持,他的態度很明確,就是去一個主要靠本事而非關係吃飯的地方,更有利於我們這樣的人發展。我們的生活現狀證明了父親的這一看法。

自我考上大學,父親的心情開始大好,畢竟實現了他最大的心願。我們出國後的最初兩年比較艱難,老婆和我都去上學讀書,孩子也跟我們吃了不少苦,整天吃白米飯,連菜都不吃。不知道是否是那時候養成的習慣,小夥子到現在也是米飯和菜不能混起來一起吃。那時候跟父母的通話也不是很頻繁,大概過年過節問個好而已,父親總是說別花那麽多錢,我們知道你們都很好就行了。2006年4月,我找到了來加拿大後第一份專業工作,是在位於Alberta和Saskatchewan之間的一個小城,五月份正式上班。老婆因為還在上學,所以和孩子一塊兒留在卡爾加裏,老婆由於學習緊張,沒法周全的照顧孩子,母子倆生活得比較艱難。所幸在那個小城工作兩周後,得到了卡爾加裏一個大公司的offer,於是就興衝衝地趕了回來,跟留守的娘兩個團聚了。

我的工作相對穩定以後,我們就考慮在2007年春假回國探親一次,畢竟出國三年了,應該回去看看雙方老人了,那時候嶽父母也是在國內的。父母見到我們都很興奮異常,總是想方設法為我們一家做吃的喝的,父親那時候已經退休,可是他是個閑不住的人,被從前的同事返聘回去作指導,在我們探親的這段時間,他總是早出早回,單位沒事兒就早早回來了。每天總是高高興興地進出家門。

老婆在2007年年底也開始上班了,雖然專業不是很對口,但是也不是不沾邊,隻不過需要學習的新東西更多而已。2008年我們決定申請父母過來探親,看看西洋景。父母在這邊都不太適應,畢竟他們都沒有這麽閑散過,整天無所事事對他們是一種折磨。當時我們提出為他們辦理團聚移民,父親是動了心的,母親是堅決不辦的,最後父親還是隨了母親,說不辦罷。在這裏住了三個月,他們就回去了。這次出國對父親的影響還是很大的,雖然他不懂英語,不過他看到了這裏的平民生活環境和水平,所以跟別人談起自己的經曆時,對加拿大還是讚不絕口的。母親雖然也讚同這裏環境和生活條件比國內好的看法,但是她更現實一點,覺著這裏再好也不適合他們那樣的老人的。這上麵,母親的看法是有道理的。

我們在2010年又回國探親,父母那時都很健康,一家人相處很愉快,父母真正享受了幾天天倫之樂。也是那次歸國之旅,我們決意在縣城為父母買個公寓,好叫他們到城裏享受一下生活,過個愉快的晚年。

父親的身體是在2011年下半年出現情況的,開始時雙手容易疲勞,好像冬天凍著手了那種感覺,使不上勁,後來父親發覺虎口肌肉開始萎縮,在母親的催促下,父親去了城裏的醫院做檢查。當時神經內科的一個大夫跟父母講,看症狀象重症肌無力。雖然我還正常定期跟父母通電話,父母並沒有把這個情況跟我講,直到我在2012年初感覺到父親接我的電話不象原來那麽頻繁了,原來我打父親的電話,他總是接,後來母親接的多了,於是我問母親怎麽回事,母親這才跟我講了實情。我催促父母到北京去確診,有藥就要治。那個“力如太”其實真的不是什麽有用的藥物,價格很高,效果很差。父親服用一年便自己停服了。我由於那時候在忙公司裏的一個官司,所以不能立即趕回國內陪伴父親治病。好在我那時公司裏每四年有一次兩個月的帶薪假,我正好那年休假,就趕回去陪父親一個月。

父親的病情終於被確診脊髓側索硬化症,心情也開始變壞,不再象原來那麽樂觀了。我們一家也顯得很無力,這個病至今都是絕症,無藥可治,醫院的宣傳材料也都把這個病的病情,治療和預後公開貼在那裏,認字的人都看得懂,這無形當中增加了父親的心理負擔。醫院這個做法很不人道的。那個月開始跟父親相處的還可以,後來對父親的悲觀情緒開始不滿起來。現在思想很是愚蠢,自己的老爹都不能善待,何以待人?何以為人?

2013年的夏天潮濕悶熱,由於使用空調,父親的病情進一步惡化,幾乎不能言語了,呼吸也變得愈發困難。在醫院裏,醫生建議作氣管切開手術,並配用呼吸機,看著父親難受的樣子,我沒有絲毫猶豫就答應了,父親在思考了幾天後也答應了。手術後,父親的病情明顯穩定,經過休養,他又可以下地了,隻不過再也離不開呼吸機了。

自2013年10月我就開始自己琢磨為父親開中藥,問題是父親的病情還是一天天地變壞。直到2015年初,才找到一位中醫願意為我父親開處方。可惜回天無力,經過了一年半完全臥床的折磨,父親於2016年6月2日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母親說,父親走得時候,她也不在身邊。她一早為父親擦洗過身子,刮了刮胡子,安排好父親後就去院子裏拾掇東西。等她大概二十分左右回到屋裏頭的時候,父親就去了,呼吸機的管子也鼓掉了。母親趕緊為他掐人中,不管用了。四月份我回國一趟,當時父親的情況尚且穩定,眼睛亦有神氣,隻是感覺憋氣的時間多了。度完探親假回加拿大後,再與媽媽通電話了解父親的病情,媽媽告訴我,父親的精神頭也開始衰弱了,當地的赤腳醫生私下告訴我媽媽,父親的日子不多了。本來我們全家計劃在孩子期末考試完以後,一起回家看望父親的,可是天不憐我,父親臨終未再見自己的孫子一麵。現在父親的忌日將臨的時候,常常自責,昨天夜裏竟然夢到父親臨終時刻,我在抱住他的情景。我本膽小怕事,可是在夢裏我並無一絲害怕的感覺,總還幻想父親會一下睜開眼睛跟我說話。雖然父親離我們遠去,悲痛之餘,我也為父親感到解脫,以這種方式離世絕對不是父親所曾想過的,他老人家一輩子不求人,是不願意麻煩人的,可是終究敵不過天命。

我的母親是偉大的,在父親患病的這五年裏,她老人家衣不解帶地服侍著我父親,能不麻煩我們做兒女的,她堅決不麻煩我們。尤其是父親作氣管切開術,帶上呼吸機後的最後這三年,她老人家夜以繼日,每個小時都要為父親翻身、吸痰,每天兩次為父親按摩手腳和胳膊、腿部的肌肉。白天陪我父親嘮嗑,回顧他們走過的一生。母親曾經跟我說過幾次,家裏有這麽個人,就是一個家,要是你爸爸走了,家裏就剩我一個,那就沒啥意思了。母親的話說得我心裏很是酸楚,真是恨自己沒啥用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爹娘一起受罪。悲莫大於此!恨莫大於此!但願老天長眼,保佑我的老娘健康長壽,好讓我有機會伺候老娘。

謹以此文,為父親周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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