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特立獨行的貓

                                                        
一隻特立獨行的貓

 

在過去的一年裏，特別是空閑或者夜裏睡不著覺的時候，時時想起我在英國綠雲地養的那隻貓咪咪來。咪咪從生下兩個多月來我家的時候是小不點，長到三歲多，早就是一隻大貓，但家裏習慣仍稱之‘小貓’。我們去年從英國搬家到泰國曼穀，由於考慮到咪咪是室外貓，需要很大的花園空間，而我們在曼穀住的是公寓；再者泰國天氣炎熱，從小在寒冷地區長大的動物恐怕很難適應。雖然當時花了很多時間和精力準備把它一起帶去，最後仍然不得已送給一家愛貓的人收養。

之所以想念小貓，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的壞。

他從來沒有個貓樣子，不喜歡乖乖得趴在主人的腿上，他喜歡像狗一樣大大咧咧地臥在地上；他也不喜歡被人抱著， 要抱頂多不超過兩分鍾。很多時候我們坐在沙發的這一頭，他一定要臥在沙發的另一頭，以示距離和區別。同他玩耍大部分時間要被他咬，他靈牙利爪地搞得我的手上胳膊上經常傷痕累累，“打是親，罵是愛”我已經習慣了，這可能是他表示友好的方式吧。

在綠雲地他有很大的領地，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麵巡視。我總是在吃飯時間到處去喊他回家吃飯，‘咪咪！“咪咪！！”“咪咪！！！”“咪咪……”樹枝上的鬆鼠聽到了，搖搖腦袋，“沒有看到”, “沒有看到”;草地上散步的野鴿子聽到了，“咕咕”地叫，“沒有看到，沒有看到”。一陣風吹過，就連小路上的盛開的花們似乎都在搖搖擺擺得齊聲幫著呼喚“咪咪！”“咪咪！”可是他卻是蹤影全無。很失望地回到家中，東摸西蹭，猛一回頭，他卻在我背後的地上悠閑地趴著，似乎還在得意地壞笑：“哈，你沒有找到我吧，我就是跟在你後麵回來的”。

冬天的晚上，天氣很冷，可能要下雪，我走在暗無燈光的小路上，想把小貓找回來以免他受凍，一路走一路呼喚。小路兩邊都是濃密的灌木叢。陰風慘淡，杳無人息，想起對麵就是墳場，正是心驚膽戰。突然一隻毛聳聳的東西從樹叢中竄出，猛然撞到我的腿上，幾乎把我撞倒。“媽呀”我大吃一驚差點喊了起來，仔細一看，原來就是小貓，他聽到我的聲音，就潛伏在樹叢中給我一個突襲。我百般勸說，“乖貓回家睡覺，今晚外麵很冷”。他東跑西串，和我藏貓貓，就是不願回家。我想辦法逮住他，他猛一回頭，張開血盆大口，“阿嗚”一下全力咬到我胳膊上。我沒有料到，一鬆手，他像閃電般跳到五米以外，挑釁地看著我，白白的胸毛在風中漂拂，尾巴像戰旗似的搖著，然後就一溜煙地消失在夜幕中。那刻，他的樣子不太像隻貓，而更像一隻縮小版的獅子。他更願意選擇野獸的自由和狂野而不是家裏的溫暖和舒適。他在六個月大的時候就被”neutered”,按理說，應該沒有那麽多的雄性荷爾蒙，那麽，他的野性應該更來自於心理而不是生理。

他就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當然，這和我有絕對的關係。在我家裏，我承認他是“Number 1”,其次是老公，然後再是我；在小貓看來，它隻需要承認我老公是主人，而我隻是他的仆人。有時候，老公想對他的不良行為進行懲罰和教育，但不得不都在我的勸說下放棄。我總是振振有詞：“他那麽小，懂什麽呀”，“小貓怎麽受得了你那一巴掌，他隻是你的體重的二十分之一”。我們要訴說他的惡行，也需在他不在家的時候說起，因為據我的觀察，咪咪很聰明，是聽得懂我們談話的。我怎能在他幼小的心靈裏造成抑鬱呢。總而言之，我很慶幸咪咪隻是一隻貓，而不是我的兒子。我承認，“子不教，母之過”，可是，寵物就是拿來寵的。我既然養他就務必使他快樂。

 

小貓之所以被懷念，還因為他的聰明。

在綠雲地鄰居朋友的眼裏，咪咪是一隻模範寵物。他是一隻金黃色的條紋貓，有著雪白的肚皮 和四肢。幹幹淨淨，毛發蓬鬆，身形矯健。一條金黃的斑紋斜斜地從肩膀延至胳膊，就像時髦的少年穿的斜肩裝， 成為很好辨認的標記。

別看他總是在家裏扮酷，自以為是大爺；當在家外，他是那麽大方和友善。我們的鄰居多是退休的老年人，一旦在路上遇到，咪咪會主動上前打招呼，一會兒粘在他們膝下打滾，曬萌，一會兒求馬薩奇， 還打著很響的小呼嚕。惹得人們都說，看呀， 這隻小貓多“cute”。若遇到我和鄰人說話，必要引見他，否則他就在腳下喵喵叫，提醒我給他作介紹。不知為何，他唯一害怕的人是郵遞員，一見郵遞員，他必逃之夭夭。小貓非常擅長並且熱衷於逮鼠，一時間綠雲地的老鼠消失殆盡。因此小貓在鄰裏頗有名氣，很有人緣。一見我找貓，鄰居們紛紛給我通風報信說“今天下午看到咪咪”；或是，“他往這個方向去了”。一個老紳士還為他打抱不平，要求給他改名。為何這麽“cute”的小貓，本是男孩卻取了娘娘的女孩名，這是多麽鬱悶的事！不如將”MiMi”改稱“Miky”又響亮又中聽。

我們看到更多的是他的驕傲。小的時候很害怕狗，遇到溜狗的總是避著走；長大了卻不怕，反而卻去挑釁。他弓著身子，極力使自己顯得體形大一些，嘴裏發出“嘶嘶”的恐嚇聲。這樣子往往把一些小型狗嚇得退避三舍，於是他就更得意洋洋了。這個花招不是總是工作的，有時會把他陷入危險的境地。一次我看到他與一隻豬狗狹路相逢，他又想故伎重演；可惜豬狗並不買帳，飛奔過來，已在咫尺。由於事情發生得實在緊迫，我一時驚慌失措竟然不知如何是好。眼看咪咪就要吃虧，在那霎時之間，小貓使出他的看家本領，“唰”的一聲，爬上了一棵很高的樹。豬狗無可奈何，望之興歎，悻悻而去。我又在擔心咪咪怎麽從十米高的垂直的樹上下來，他竟然不慌不忙慢慢地從上麵溜了下來。我自內心負疚，作為家長怎能像個廢物一樣無從援手，小貓卻出人意外的鎮定，回來照吃照睡。也許，這事發生得不隻一次了。春天的時候，他經常獨自去樹林裏探險，我們很擔心他會遇到狐狸的襲擊。事實上，不但沒有被狐狸吃掉，他 還與林中的小狐狸交上了朋友。直到秋天來臨，小狐狸長成大狐狸他才放棄這個愛好。

令鄰居們感到羨慕驚歎的還是他們發現咪咪是跟我們一起散步的。當別人溜狗的時候，我們是在溜貓，並且不需要牽繩子。我們走到哪裏他就會跟到哪裏，如果他不想往前走了就會喵喵大叫兩聲，我們就往回走。四五月份的周末我認為是英國最美好的時光，春暖花開，綠草茵茵，微風習習，布穀鳥在樹林間歌唱。我們在落滿陽光和綠蔭的小路上 走著，關注著每一棵植物的生長，此時小貓在身邊跑前跑後，捉蜂惹蝶，不亦樂乎！ 如果我們不想讓他跟著，隻有兩招。一是不要讓他看見我們出門；二是要快點跑，當他看到我們拔腿跑，他就站立不動了。人們看到這樣的情景，真是感到驚奇：“你們是怎樣訓練這貓的？” 實際上，我們從來沒有訓練過他，他的行為是自然發生的。

我發現他跟著我是從他很小的時候開始的，那時大約四五個月大。綠雲地離大學很近，通常我們上班或去學校都是走路去的。一天我去圖書館，發現咪咪跟著我，走了大約五百米的樣子。然後前麵就是馬路了，因為有車駛過我覺著對貓來說很不安全，就對他說：“咪咪，你自己去玩吧，我一會兒就回來”。我就走了。可是我過了四五個小時才回來，當時並沒有多想，小貓肯定到處跑著玩了。那知剛走到路口，就看到小貓在小路上端坐。步行的人們經過份份摸摸他的腦袋，“little kitten, 你在這裏幹什麽？”小貓並無所動。天啊，他竟然在這裏等待了這麽久！我不知說什麽好，隻好說“你這個傻貓”。我告訴老公這事，他起初很不以為然，認為我實在意淫：貓又不是狗，他怎麽會跟你，又怎麽會等你呢？何況又僅是一隻小貓咪。後來他發現咪咪早晨要跟他去上班，才發現確實如此但這實際上是個麻煩。他每天需費盡心機兜著圈子，騙小貓去相反的方向，否則咪咪像一個擺不拖的尾巴就猛在後麵追。路人好奇地說，“哎呀，這個小貓多愛你呀，為什麽緊追不放呢？”老公隻好回答：“他就是我的貓呀”。下午下班在回家的路上，咪咪總是藏在路邊的灌木叢中，當我們走過他就一躍而出，高高興興的一起回家了；或者聽到我們說話的聲音，他就遠遠地在路口迎接我們了。

我最為感動，也是最讓鄰居驚歎的是咪咪陪我去購物。離綠雲地走路五分鍾的距離就有一個購物中心和大超市，走路需要穿過停車場，在停車場邊有茂密的樹林。我去購物的時候，會把咪咪放在樹林裏，說“一會兒見”。不過我可沒有告訴他需要等多久。有時半個小時，有時會兩個小時。等我出來，隻需大聲地喊“咪咪，咪咪！”他就會從樹叢中像箭一樣衝出，歡天喜地地迎了過來，似乎在說“啊，你可出來啦！我已經等你好久了”。不知他怎樣有這麽大的忠誠和耐心。我跟勞工開玩笑：“如果我不告訴你去多久，隻是跟你說我去買東西了，你會在原地耐心地等我十分鍾嘛？你會嘛?不太可能吧。”秋冬的時候，草木衰退，有時可能看到咪咪在林中躲藏的位置，他立著耳朵，全神貫注地看著路上。這時一定不要讓他感覺到他被發現了，還要假裝沒有看見他，否則他就會很不高興，悻悻然地走出來，一臉失望的小樣子。

一天終於出了意外。我從超市出來，怎麽喊都沒有見小貓的蹤影。我繞著林子走了無數圈，喊得嗓子都幹了，毫無蹤影。我想，這回可能他不耐煩已經自己回家了吧，可是當我回到家中，他並不在。我的心在下沉，小貓終於失蹤了，我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這是一個周末，我們就在惶恐中度過，咪咪在哪裏？喊了萬遍，搜了所有可能的地方，沒有一根貓毛出現，他去那裏了呢？看著他的小碗和小床，我簡直傷心欲絕，沒有了他這家也不像家了。於是，在附近的樹幹上和電線杆上都貼上了尋貓廣告並配以照片。終於在星期一接到一個電話，原來，一對好心的老年夫婦星期六來購物，發現在停車場中的小貓，覺得非常奇怪。咪咪身上沒有任何標記，他們就覺得可能是野貓，這小貓如此可愛，這地方很不安全，還是把它帶回家吧。等到星期一又來超市，看到我們到處貼的廣告，“奧，原來他是有主的啊”。我們趕緊對他們的好心表示感謝，心想小貓兩天沒有看到我們現在應該很激動吧。可惜，他並不以為然，仍然對老公又抓又咬了一番，還臭著臉，可能在怪我們打擾了他的離家假期吧。對我們來說，謝天謝地，隻要他沒有餓著沒有凍著沒有受到傷害就好。所幸，這失蹤隻發生過這一回。

人有人言,貓有貓語.

我一直認為萬物有靈且有語言,隻是我們聽不懂得罷了,或者沒有耐心去傾聽.就象那春秋時期的公治長,據說能夠聽懂鳥語,這也許是真的. 這樣想,我就總是對著家裏的花花草草,魚兒鳥兒念念有詞,心想如果我聽不懂它們的話,也許他們能聽懂我的意思吧.作為一家之長,我有責任讓家裏的眾生感到幸福,那麽總得傾聽他們的想法和要求吧. 小貓自從到我家,我就象對人一樣對他說話.畢竟是高等動物吧,漸漸地就發現我們之間是可能用語言交流的.

可以說咪咪是懂中文的,因為我們一直在家說的是中文,至於他懂不懂鄰居的英文,這可不得而知.他小時候一般都是在家裏便便的,直到有一天我跟老公說話, 突然聞到味道不好, 我就說了一句:” 怎麽味道這麽大”,轉頭一看,原來是小貓剛在他的貓廁所裏烘了一個大蛋糕.不過這句抱怨話正好被小貓聽見.至此以後,除非迫不得已他決不會在家上大廁所了,天天起個大早鬧著出門解決問題,即使天氣不好天下雨也是一樣. 夜裏的小便仍然在家解決.一天早上,老公看到他尿完尿後沒有埋就跳出來跑掉了, 就把他抱到貓沙上,教訓道”把活兒做完”.咪咪一看,隻好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地把他的尿埋好了.自此就再也沒有入廁的問題了. 有時,他沒有吃完飯就蹲在門口等著出去玩,我對他說必須要吃完飯才能出去,他就一邊眼巴巴地看著我,一邊聳聳肩, 一副無賴的小樣,意思是”我不吃飯,我就要出去,你把我怎樣?”我再堅持不開門,他覺得無可奈何,隻好把他的小碗舔得幹幹淨淨.經過檢查後,為了說話算數, 我就給他打開大門.

相處日久,我們也逐漸明白咪咪的話.他小的時候喜歡喵喵叫, 長大了不常叫, 叫卻都是有特定涵義的發音. 大約幼時的喵聲就象小孩子的哭聲吧. 每次他在門外喊門,會用一聲短促比較低沉而且威武的聲音:”喵嗚!”,意思是”開門!”.如果我不慎沒有聽到,他就過時不候決不在門口等待. 更多的時候,當我一打開門,他從外麵一躍而入, 高高興興地嘴裏喊著:”得..哦”,意思是”我回來啦!”.如果我打擾了他的千秋大夢,他就會抬頭,不太開心地嚷道”吾喔”,意思是”怎麽啦”.有時, 我在後院裏喊他,”咪咪”, 如果他在附近, 他就會迅速地翻牆越院爬在我們與鄰家共有的籬笆上, 耳朵上豎著尖尖的絨毛, 兩隻圓圓的貓眼睜得大大的, ”吾喔”一聲,原來是在問:”什麽事啊”…..當然,更多的是肢體語言.例如微抬下巴,輕輕搖頭是請求的意思,不是說”再來一塊肉肉?”就是”我們去散步?”在所有他的動作裏我最喜歡又覺得好笑的是,在散步途中, 如果他不確定前麵要走的路的時候,往往端起一隻胳膊,停幾秒,走兩步,又停下,然後又端起另一隻胳膊,同時尾巴甩來甩去.這樣子, 活脫脫地像京劇舞台上的武生小將在台上猶豫不決, 思前想後, 踱著方步, 搖著頭上長長的彩羽的樣子.

 

傷離別

時光飛逝,我們和咪咪一家三口在綠雲地就這樣一來度過了三年美好平和的時光, 日日看著花開花落,雲卷雲舒.然而,我深深知道世上沒有開不完的宴席, 好日子總是走得最快的時光.我們與身邊的一切,朋友,同事,家,甚至家裏的一草一木的相遇,都於某種緣分決定.我向來認為,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對所愛之人,所愛之物, 隻求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鍾,又何必要永久擁有呢?對於小貓,可以說我做到了問心無愧,每一天都保證他無憂無慮,為所欲為.有時跟老公提起,隻要是有人對他比我好,保證他更好的生活,我寧願把小貓送給他.老公回答說,誰又能忍受這樣一隻被寵壞的貓呢?

終於有一天到了要考慮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當我們決定搬家去泰國的時候,花了很長時間為咪咪尋找新主人. 當我在網上打出廣告,很多人都有興趣收養,我們帶著咪咪每一家都進行了拜訪,確保小貓是喜歡那家和周邊環境是適宜的. 挑來撿去,比嫁女兒還難,最後確定了遠在一百多英裏之外的一個女警察來做他的新主人.很主要的原因是,她家位於一個村莊, 門口沒有車駛過的路,門後則是農場,有樹林,有溪流,一片田園風光,足以讓咪咪繼續作室外貓; 家裏還有已退休的媽媽,可以隨時照看和陪伴.可以看出他們都是愛貓之人.然而我們並未完全放心, 不知他們是否能夠容忍小貓的野性和桀傲不馴呢?女警察隨後發過來的照片和郵件,說經過幾天磨合,咪咪已經在新家安頓下來,這略略使我們放寬了心.但她同時說, “看呀, 他是多麽強健,多麽有力,要逮他是不是多麽難啊!” 那時,當她正在在電腦上發郵件,小貓躍上她背後的衣櫃上正在虎視眈眈地俯視她,隨時有可能俯衝下來. 是呀,我們用雞腿和生牛肉喂大的小貓更生猛地像一隻豹子.據說, 貓的記憶不長,隻能想起幾天之內的事情, 我寧願如此,幾天之後小貓就忘記了我們, 忘記了他的綠雲地.我總是擔心,要是他自己回家, 跋涉一百多英裏的路後, 我們又已遠離,那該如何是好?我寧願他是一隻傻貓.

一年之後我們回到了綠雲地,這裏依然是芳草萋萋,小路邊百花盛開.然而, 這再也不是原來的綠雲地了,因為沒有了小貓咪咪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