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瑞娜
今天星期六,瑞娜在路上決定星期六是女性的日子,女性選擇男性配偶的日子。如果這中間出現任何差錯,還有星期天補救。
瑞娜要去見的男人是25年前的男友,如果25年前真有什麽差錯,補救已經來不及。即使來的及,也隻能更加無法補救。瑞娜已失去補救能力,她清楚知道自己在男人眼裏的樣子。
她出門前精心打扮成可以補救的樣子,塗了很多粉底和眼影。男人看不出施粉的和沒施粉的臉,他們隻能看出年輕的臉和老年的臉,如果施粉的老年的臉看上去很年輕,還有可能補救。隻有年輕的臉可點燃生理之火,年老的臉則撲滅這火。
瑞娜在飛機場出口處徘徊。心裏毫無把握,不知是否還能認出25年前他的樣子。不知他能否認出,或假裝認出25年後的自己。點燃生理之火的臉是否還能點燃生理之火?自己再點不燃什麽,隻希望不會馬上撲滅什麽。
下飛機的人們陸陸續續走出來。瑞娜站在樓梯上麵,先看到他們腳,然後是腿,然後腰和上身,然後才是頭。這種看法使瑞娜想到人類的起源。當她首先看到一雙黑皮鞋,接著是灰褲腳,灰褲腿,灰褲襠,灰褲腰時,她心跳開始加快,可這時卻出現橘黃襯衣。不對,他不會穿橘黃襯衣。紅襯衣有可能,但也不對,白襯衣,隻有白襯衣。每人有自己的顏色,和別人給他們的顏色,如果有一天換成別的顏色,一定出什麽事了。
後麵出現一個拖到地的長褲腳,他不會讓褲腳拖到地。就像每個人有自己的長度,太長太短都不對了。再說這個長褲腿上麵還有紫紅色領帶,更有甚之是突然像外國電影一樣出現了淺灰色方格呢外套,他不可能方格呢外套,再過一百年也不可能!但誰又能這麽有把握?人類不進化則沒有出路。方格尼外套也是為了出路。
看!出來一個牛仔褲!退色的牛仔褲,這太有可能了。可是,可是,不該出現巨大的牛仔皮帶扣,金光閃閃正好在肚臍下麵。哎呀,你到底變成什麽樣了?無法估計。瑞娜一點點失去自信,這時後麵緩緩走來巴拿馬禮帽。。。
瑞娜一片好心把她的男人放在這些衣服裏試,25年可以無限漫長,人完全可以變得麵目皆非,共產主義信仰者可以變成無信仰者,無信仰者可以變成資本主義信仰者,資本主義信仰者可以變成共產主義信仰者。大家循壞使用有限的資源。
瑞娜在樓梯上站了很久,感覺上好像25年,飛機場的人幾乎走光。仍然沒有看到合適他的身影。她蹲在機場出口處,把整個皮包裏的東西倒在地上,翻出手機,撥了他的號碼,問問他到底來了還是沒來。他可能根本沒來,或者來了,瑞娜沒有認出來而錯了過去。時間洗滌的東西很難辨認,連時間自己也無法辨認。人們一路走一路扔一路撿,到最後還能有個人樣兒就不錯了。
就在這時,瑞娜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來,看到了他。一眼就看到了他,而不是先看到一個男人,然後走近再仔細觀看,最後認出是他。這一眼就百分之百板上釘釘肯定是他,因為他竟然是瑞娜想像的標準樣子,雖然不是25年前分手的樣子。但卻是25年前被定型將要成為的樣子。被時間提煉成一個抽象的樣子。就像人們對名字的感覺,年輕時聽到所愛人的名字會臉紅心跳,或心情愉悅,或嫉妒仇恨。到了瑞娜的年齡對名字失去了性別的感動。25年前羞於叫出口的名字,如今隻剩下禮節上的可否,比如如果隻叫名字而省去姓,是否會顯得太親昵?好像瑞娜已經迫不及待。可是帶著姓又顯得太疏遠。好像瑞娜在那裏假正經。
於是瑞娜什麽也沒叫,大吃一驚地說,你什麽時候出來的?他笑著說,我早出來了,一直在這裏看你忙乎。瑞娜推了他一把,嗔怨說,那你怎麽才叫我?!
就這麽又回到25年前分手的那一刻,笑容,語調,推搡,一模一樣。好像25年根本不存在。瑞娜突然覺得自己被騙去了25年寶貴歲月。有些人就是能使另外一些人活著的日子縮到極短,如同瞬間,其他日子都被刪除。一輩子除了記得住的那幾天,其他日子都白活。瑞娜馬上記不起來沒有他的那25年自己幹了什麽。可是那一片空白卻明明使瑞娜在他麵前不知所措。
瑞娜被這個空白攔截在另一個世界,像一塊鋼化玻璃擋在他門之間。站在他的麵前竟無話可說。終於,他被其他人接到旅館去了。瑞娜輕輕鬆了口氣,她感到極度的疲倦。這難道不是她日夜夢想的時刻嗎?她怎麽會如此呆呆傻傻,笨嘴笨舌,使25年美麗的幻想潰之一旦?她應該撲上去,像個討債鬼吸幹他身體裏每一滴血,她應該在他身上連皮帶骨地大嚼,體味和吞咽所有的甜酸苦辣。他絕對不能逃脫在這事上的責任。他絕對不應該不表現出哪怕一丁點兒她幻想的親昵樣子。他一定知道他該是什麽樣,但他不願意表現,或者放不下架子,或者幹脆裝糊塗。
離開機場時瑞娜感覺是,即怕見到他,卻又想要把他整個吞到肚子裏。她希望她這一輩子最好從來沒認識過,甚至愛過這個人,從來沒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