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個當口,一個倒黴的男人迎麵走來,濕漉漉的褲腳和翹起的前額,牽著一條黑色大狗。狗長的很凶,嘴角向下,兩條前腿有點羅圈兒,眉頭上一個厚大的皺褶,使睜眼睛很困難。這些狗其實不需要睜眼,它們已經沒有敵人要防備,唯一需要看的是主人的眼色。男人的樣子相形之下反而模糊不清。狗脖子上是金屬的脖圈,連著一條結結實實的皮帶,一端掌握在主人手裏。她無法看出是公狗還是母狗。想說句恭維話,不知該用“他”還是“她”。她一般不用“它”,因為主人會不高興。人們習慣用“他”來稱呼狗,用“她”來稱呼貓。如果是母狗,主人會馬上改正你,對主人來說這很重要,雖然狗自己並不在乎。在過路人眼裏狗就是狗。這隻不知是公是母的狗見到倚,馬上向她衝過來,在離開她小腿幾厘米的地方,突然被一個反向力朝後扯去,狗的上身不由立起來,後腿蹦直,整個身體仍然是向前衝的姿勢。
“站住!”那男人嚴厲地命令,狗開始猶豫,後腿有點軟下來。男人接著喊道,“我叫你給我站住,你聽到沒有?!”這一次狗站住了。
“蹲下!”男人更加嚴厲的嗬斥。同時收緊脖子上的皮帶。他的手幾乎握住脖子上的金屬圈,狗扭動了幾下脖子,在他的兩腿間蹲下來。仍然衝著倚呼呼地喘氣,舌頭伸出來,哩哩啦啦滴著口水。時而回頭看一眼它的主人,把口水甩到主人的褲腿上。倚毫無表情地望著狗,心想它也許隻是想和她親熱親熱。她並不怕狗,有機會也停下來拍拍從身邊走過的狗,然後在褲子上擦掉手上的臭味。那男人完全沒必要發這麽大的火。
“你給我老老實實地蹲在這兒!”那男人正來了精神,衝著狗熱乎乎的腦袋怒吼起來,“告訴你多少次,不許朝陌生人衝,你還在這樣幹嘛!今天你給我老老實實地站在這兒!如果再這樣做,你將受到懲罰,嚴厲的懲罰。懂嗎?!”
他唾液噴射,頭上冒出小汗珠。鼻子越來越紅。 倚很不自在地看了一會兒。不知為什麽想起小時候,到一個男孩家告狀,他父親當她麵,劈頭蓋臉把那男孩打了一頓,她發誓再不作這種事。她看那男人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怏怏地走開了。很遠還能聽到他時高時低的嗬斥。她沒再回頭,想著那隻想和她親熱的狗,現在正蹲在男人的胯下。這使她找男人的熱情一下子涼了半截,他們正在興致勃勃地教訓下屬,還是不要撞在這個槍口上。她難道能老老實實地蹲在那裏嗎?顯然不能。那麽還是遠遠躲開牽狗的男人,他們即使選上她,她也不會蹦直後腿跟著走的。
太陽下山後,鳥都回巢了。一本書又被翻回到第一章第三節,那個讀爛的故事,主人翁因為分泌荷爾蒙,產生了愛情,或者沒有產生愛情,但發生了性交,生了個孩子,(這部分占了半頁)。這中間辛辛苦苦的日常瑣事,(占了三頁),然後又發生性交,(這些討厭的荷爾蒙!)(性交占了兩行)。於是又生了幾個孩子。孩子們被辛辛苦苦地養大,他們真有數不清的問題,但終於一個個離開家走了,(這部分占了二十頁)。耗盡了荷爾蒙的主人翁買了電視,並且養了狗,(這部分占了半頁)。這本書的主人翁已經死了多年。但是第一章第三節被書簽牢牢地標著。
倚很少看電視。科學早晚會說熒光屏的輻射對身體不利,現在已經說豬肉對身體不利,跑步對膝蓋不利,海產對膽固醇不利,還有白麵不利,手機不利,電腦不利,微波爐不利,工作壓力不利,總待在室內不利,總曬太陽不利,炎熱不利,受寒不利,酒精不利,巧克力不利,抽煙不利,刨腹產不利,不生育不利……電視裏的圖麵變換越來越快,遠處海灘剛出現一個可疑的小白點,忽地一下拉到眼前,是一張女人的臉,還沒有看清眉目,忽地一下換成狂怒的海浪和翻在水裏的輪船,還沒來得及看清船上到底發生什麽,刷的一聲,一顆樹倒下來,原來他們在砍樹,屏幕上充滿男人的肌肉,女人們眼睛盯著男人的肌肉,然後呢?這時進入廣告。廣告按時間算錢,每秒鍾收幾十萬美元,因此鏡頭換的更快。一個瓶子,來不及看清裏麵裝的什麽飲料,馬上拉出一個漂亮女人在喝,當然不知她在喝什麽,但是她幸福地微笑,瓶子再次出現,廣告結束。
不用科學,倚也能體會到飛快的變換對視覺神經不利,對小腦和內耳的平衡係統也是惡性刺激。她在廣告結束時,突然感到胃裏一陣惡心,然後開始嘔吐。她還沒吃晚飯,中午吃的什麽也不記得,不管什麽,吐出來的東西已經無法辨認。全部吐完,她搖搖晃晃地站立,沒有再回電視房間,也沒進書房,也沒進臥室,轉了一圈,最後在冷冰冰的客廳安頓下來。她像客人一樣架起二郎腿,想到這所房子哪個房間真正屬於她?每個角落都屬於一個社會,執行社會的功能。她在自己家裏像個流浪漢。
她像客人一樣很文雅地換了一條腿,安靜地坐在那裏盤算著怎樣逃出去。
倚想應該去看看自然,乘飛機然後換成火車,最後換乘輪船,乘一架又一架的金屬機器,到沒有人跡的島嶼上去,目不轉睛地看日出日落,大海天空。然後閉上眼睛想像十字街口換來換去的紅綠燈,商店裏的減價皮鞋和新潮內褲,想象原計劃的朋友聚會和奶酪蛋糕。夜裏,島上沒有燈光,她突然發現天上布滿密密麻麻巨大的星星!她從沒有見過這麽多,這麽亮的星星,每個星星之間幾乎沒有空隙。第二天,再看日出日落,大海天空,和密密麻麻,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