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黑洞的女人(01)(節選) |
文/唯唯 |
由於無法解釋的神聖意旨
我們突然地到處找你
你就是孤獨,你就是神秘
比恒河或者日落還要遙遠
(博爾赫茲 《貓》)
她丟失的故事是從秋天開始的。這個尷尬的季節,本該收獲喜悅,卻又離寒冷太近。因為整個漫長的夏天幹旱無雨。無邊無際的金色山坡使整個畫麵顯得誇張。大樹像經了歲月的老玉,在墨綠中散出陳舊的樹脂味兒。這是北加利福尼亞州季節的特點,淺根植物注定要在無雨的夏天枯死。草本花木被移到居家後院長得很茂盛,紅花白花紫花,一團團一簇簇,此起彼伏。主人勤快或者懶惰的澆水施肥,使季節完全錯亂了。
回家路上,一個女人本指望西邊一大團祥雲支撐剛剛好起來的心情,可老天突然翻臉,毫無來頭陰雲密布,暗無天日起來。人們躲在車窗後鬼鬼祟祟地轉動方向盤。緊接著大雨傾盆。無數個零星閃光細碎顆粒劈裏啪啦從天而降,狠狠地砸在玻璃上。科學家說雨是由雲來的。雲是另一個世界,一個靠水,傳說和想象支撐的世界,似乎遠在天邊,又似乎近在眼前。
這個女人的名字叫倚,與眾不同。
因為她不像其他人那樣在煩瑣無聊的小事中忽視重要的大事。當獨自一人時,她會悄悄默誦這樣幾件大事:首先要牢記,宇宙的時間是用光年計算的。然後牢記任何微小的變化都在緩慢地,緩慢地傳遞;並且以無窮無盡的否定,得到暫時的肯定。她非常懂得天文物理學的魅力。雖然她並不懂天文物理學,這些事實之所以使她念念不忘。是因為世上還有什麽,能比用光年來作為基數更震撼的呢?
這時她的車子正在轉彎,馬路對麵的一隻黑貓“嗖”得一下從大雨中穿過。她的雨刷正好把這個不詳的景象刷幹淨。貓什麽時候才能不這樣神出鬼沒?它們的壽命隻有十幾年,十五歲以上就是長壽的貓了,相當於人類的八十歲。比如她那隻八十歲的老貓從沙發上緩慢站立時,需要左右搖擺幾下,然後在定神幾秒,才能進入生物狀態,這就叫老態龍鍾。當然這貓的嗅覺還好,但眼睛一定昏花了。
車開到車庫門口,她發現又忘記帶車庫門的遙控器,隻好罵罵咧咧地停在大雨裏。好像每次忘帶遙控器都是下雨。意外從來是趁虛而入,防不勝防。她爬出汽車,用力地摔了車門。心情被倒黴的遙控器搞得更糟。一進門第一件是就是將濕衣服脫掉。她的兩隻手一直朝上朝下地脫著,直到再沒什麽可脫的,光溜溜站在那兒,有點不自在起來。
人類的羞恥感?她站在那裏,想那隻黑貓永遠無法脫掉濕漉漉的外皮,隻濕漉漉孤獨地臥在角落裏避雨。盡管它沒有羞恥感。真不知道這些貓的生存經驗怎樣傳到下一代的?它們幾乎沒時間傳遞。一生下來就分散到各處。或者被疼愛的沒有樣子,或者在雨中到處流浪。唯一答案是它們的經驗一定被完好保存在基因裏。
她找了一塊大毛巾,擦著濕頭發。同時慶幸著人類經過上億年的進化,終於使自己和貓區別開來。但據說基因仍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相同,幾十億年的風吹雨打漫長鑿刻隻改變了不到百分之十,再一次證明她一向堅信的理論,秉性難移的遺傳物質基礎是堅如磐石的!
倚並不是年輕女人,但身體還保養得不錯。她的營養幾乎全部用來養育這個胴體。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致使她年輕時很長一段時間智力遲鈍,不能判斷真實與虛幻。如果重新來過,她不會再到畫報上尋找帶顏色的偶像,執意尋找兩條筆直的腿,並且將缺鈣的羅圈腿剪成直的。也不會過早開始秘密寫日記。即使寫,也會先找一個絕對秘密的地方藏起來,永遠不被任何人找到。並且一定詳細記下發生事件的細節,比如姓名地點,前因後果,而不是通篇情緒。使她事後讀來,不知當時為何生了那麽大氣。再後來很長時間,她不能決定什麽是值得的。被指定的書已經全部讀過了,不信可以看那些書裏幾乎每個句子下麵都劃了紅線,有些線甚至是美麗的波浪線。
多數女人喜歡整齊幹淨的房間,但倚的房間總是淩亂不堪。母親一踏進門就大叫,這房子怎麽住得像豬圈?倚沉著臉表示反感,母親對她的反感表示反感。母親完全有權利對女兒這樣講話,她欠母親一條命。致使成年後仍不敢明目張膽和母親頂嘴。她堅信這種恐懼並不在基因裏。她一再揚言書房是她的私人領地,母親大步走進去,把打開的書全部合上,把分類的文章全部混在一起疊成一垛,終於把書房收拾得像一片荒野,冷風習習,幾塊石頭,不會絆倒任何人。倚隻能沉著臉,因為欠她一條命。
說到底也沒什麽大驚小怪,倚本來並不喜歡寫字。她隻用鉛筆,因為可以寫了擦,擦了寫。她幾乎每寫三個字要擦掉一個。其實她連一隻像樣的筆都沒有。不用鉛筆時用蘸水鋼筆,寫幾個字停下來蘸水。誰能想到後來的筆把一個本子寫完也不需要蘸水。而誰又能想到再後來要等電腦儲存爆滿才能停呢!電腦儲存就像病毒成倍地繁殖,根本沒有在某個數字上爆滿的趨向。我們的世界像沒有刹車的跑車或者甩出軌道的宇宙飛船。停下來,讓大腦思想思想這回事,像宇宙黑洞一樣遙遠了。寫字和思想的關係也越來越微妙,甚至可以毫無關係。用右手寫字的人隻能說明他們的右臂發達。於是寫字可以被認定是一種體育運動或者體力勞動,並因此要求成立工會,以保障由於寫字而造成的右手殘疾,以得到終身勞保。
如果有一個完整的故事要寫,倚也會加入工會,並申請勞保。可惜她沒有完整的故事。她的故事像玻璃窗上的雨水,斷續,朦朧,不留痕跡。
因此在故事的開始有必要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人類到底是怎麽開始寫字的?
一種說法是很早以前,早在會寫字以前,人類開始用打結記錄事情。後來出現一個叫倉頡的,發明了字。比倉頡還要早的上帝造了萬物,但好像沒有造字,他也許並不希望人類比其他動物高明,可以用文字統治世界。因此就成了倉頡這人多事。除了寫字人類比起動物來,還多具有羞恥感。同時寫字使羞恥感傳遞下來。請讀者想象一種表情,或者一個動作,比如臉泛上紅暈,或用雙手蓋在羞處,(誰最早規定的哪裏是羞處?)就是羞恥感的基本描述。也許在會寫字以後才有了羞恥感。用文字將某些東西賦予羞恥。再後來,這樣的描寫太多了,人不再臉紅,也不再蓋住羞處了。人類的進化正如杠杆原理,最初極微小的差異,卻使後來發生巨大的變化。是否有人探討過羞恥感,到底是遺傳的還是後天學來的?在人體複製寫字基因的同時,是否伴隨基因突變和隨機誤差而傳遞到後代?如果真是如此,那麽貓可太有遠見了!它們根本沒有步人類的後塵,聰明地保留著毫無羞恥感和不會寫字的簡單明了的原始狀態。
倚光溜溜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她並不因為暴露被指定的羞處而產生羞恥感。這方麵她天生不知什麽是羞恥。她甚至情願暴露,暴露多了,視覺習慣那些地方,就像習慣眼睛鼻子和嘴。它們不比身體其他部分更美,也不必它們更醜。因為總是遮蓋著,才顯得神秘,像阿拉伯女人的臉。倚從每一麵鏡子麵前走過都會停留幾秒種,而每一次都使她吃驚:稍稍不同的角度,卻成了完全陌生的身體。
想想女人每天早上對著鏡子,長久地沒夠地看自己的臉。其實男人看女人並不看臉,他們眼睛的角膜看到臉,投射到視網膜上則是身體其他部位。裸體女人對著鏡子時也不看臉。她們像男人一樣看自己的身體,先看乳房,然後腰和小腹,最後停留在陰部。倚懂得欣賞身體的細節。像東方女人那樣從不虐待自己的身體。她懂得美麗女人的身體決不可小看。她們各個部位的和諧,恰到好處地柔美地擺在眼前,造成很多曆史轉折的原因和結果。曆史學家把她們歸入造成世界的不安定因素。這都是因為上帝在造她們時,很聰明地同時製造了人類感官享受的標準。這些神奇的女人們在暗處被選擇,然後被聚焦,鏡頭推進到可以看到臉上細細的絨毛,蒼白的耳垂,和耳垂上的神秘的耳環洞。她們一巨大的能量周期性散發女性激素的味道,彌漫整個宇宙,以此控製世界,當然也控製男人的野心。
倚想象一副油畫的魔力,叫“寫字的裸體女人”。如果是“生孩子的裸體女人”就不會有如此魔力。女人裸體多不寫字。即使寫寫情書一類,也會穿上衣服才寫。但穿著衣服的情書不能帶給她們共度餘生的男人。她們還不如穿上衣服寫菜單。把情書放在口袋裏。真不知道男人是否懂得,沒穿衣服和穿衣服的女人完全是兩種人?要用完全不同的方式對待,包括眼神,聲音和動作。否則她們會憤怒和失望,在菜單上劃出大紅叉。或者掏出情書揚言要出走。倚知道的幾個女人,都是毫無例外地在恐懼的時候穿上衣服,但在憤怒的時候,卻渴望把衣服扯掉。好像要從虐待自己開始。
望著窗外的大雨,想象雨水在身上劃出斑馬樣的條文。倚想起一個女人叫喬亞。她每次與丈夫吵架後,就站在床邊用刀子在前臂上切割。軟軟地皮肉向兩邊裂開,血在地板上流成一條小溪,喬亞用這種方式報複她的丈夫。當丈夫回來時,傷口已不再流血。她像沒事兒一樣刮去魚鱗,去掉魚腮,然後把魚放入滾熱的油鍋,直到兩麵焦黃。前臂上的繃帶被掩蓋在淡黃色羊毛衫袖子裏。直到丈夫在床上摟抱她,摸到布滿疤痕的前臂和繃帶,他打了個嗬氣,翻個身,說,又怎麽了?你這是何必呢?
這是女人的報複。男人總有一天會醒悟,那時候他們會因為悔恨的痛苦而失去胃口,徹夜難眠,甚至會舉起槍口對準他們的太陽穴。喬亞一邊切割一邊微笑地想。什麽是愛情?她把刀子放回刀鞘,擦幹淨地板上的血,然後望著窗外,等待她的男人。愛情就是你死我活。
房間裏的裸體女人離開最後一麵鏡子,她已厭倦這個身體。然後在寫字台前坐下。兩條白昕的腿在寫字台下交叉。她低著頭,眉頭微皺,嘴唇緊閉,開始在一張小紙上寫字。握著鉛筆的手,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