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坐在地毯上,赤著腳。如果一次婚姻是一道門,她已經進進出出好幾次,如今站在走廊裏,心有餘悸。每道門裏是美女還是猛獸?隻有進去才知道。如果隻有一個猛獸,其他九個都是美女, 每個人都會去碰一碰運氣,即使九個門裏都是猛獸,隻有一個美女,人們也會去碰運氣。對未來好運氣的貪望和自信,使人生的種種不幸,成為一種必然,
這個下午,倚仔細看著喬托的《金門相會》,一縷陽光就要切割到她的臀部。她被濕壁畫上每個人物的眼神深深地吸引著。那些平麵上的神聖人物,卻以立體的眼神互相交叉凝望。立體成為畫麵的靈魂。待到幾百年後的畢加索時代,眼睛又回到平麵。但是如果你用小荷爾拜音的眼神來作為人物性格複雜性的標準,那麽現代人要簡單的多了。她想,如果將她的眼神畫在畫布上,會是多麽呆板無神。她從自己照片的眼神裏看不到任何活靈活現的跡象。好象被福爾馬林固定過。在一群人在照片裏,所有的眼神也是如此相似,幾乎一模一樣。即使一個技術極高的畫家,也很難畫出如此相同的眼神來。
眼神大同,是這個時代的產物。也是這個時代的勝利。達爾文經過這些年辛辛苦苦地選擇,終於選出一批合格的人類,因為選擇條件的苛刻,他們越來越趨近克隆狀態。現在連男人女人有時也難分清了。自從進入大機器時代,人類在各個方麵都開始模仿機器的運轉,推崇機器的效率,追求機器的精確性和重複性。隻要快,隻要多,隻要一模一樣以保持質量不變,於是可以成批生產。思想也被成批生產,任何與大眾不一樣的都被認為是殘品而被淘汰。就像啤酒生產線,一瓶瓶啤酒筆挺站立,緩緩走過傳送帶,被機器眼檢查通過,毫無殘疾的進入出口的輸出帶,有小殘疾的被打入內銷的輸出帶,有大殘疾的則進了垃圾桶。
她越來越對殘疾,白癡,傻瓜,聾啞,瞎子,這類名詞發生懷疑。在這樣苛刻的選擇條件下,他們被達爾文選擇下來,一定有達爾文的道理。允許殘疾,白癡存在,並賦予他們超出一般人的能力,是因為他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達爾文的另一個秘密世界,在那裏他們是正常人,具有遠遠超出這裏人的智力。
如果眼睛真是心靈的窗戶,那麽畫家筆下描述的那些眼睛,即使經過許多年,仍能看到人物心靈的情感活動。她從拉圖爾的《彈四弦琴的人》的眼睛裏,看到一個四百歲活生生的心靈,一個飽經戰爭蹂躪的老人的全部感情。她盯著那老人看很久,從眼睛延伸到衣服的皺褶,腿和腳的姿勢,光亮的額頭,他的右手。這就是永垂不朽。畫家可以將生命活生生固定下來,使心髒永遠跳動。即使畫消失,這老人將在倚這些人的心裏活很久,直到最後一個倚死掉。
畫是安靜的。它們陷入準確,模糊,平麵,立體,情感和哲學的思考。油彩的味道使畫冊上的人物突然端坐起來,擺著那個永恒的姿勢。生命得以永恒,死亡也在畫麵完成的那一刻倏然而至,好像畫家替那個活著的人找了個替死鬼。
倚對自己有個起碼的估計,她無論如何不能被固定。一旦固定,就再不是她。不能在固定的時間和空間裏呆的太久,就像夏天的雷陣雨,來去豪無預兆。如果說她從沒想過請一個畫家,將自己固定在一塊肮髒的皺褶的畫布上,像莫娜麗莎那樣曖昧的微笑,那不是真話。她希望被固定,被永恒,哪怕不再是自己而隻是個替死鬼。她甚至為自己選擇了暗的背景,以襯托她蒼白的皮膚。她覺得無論什麽人隻要一上了畫布就變得不同凡響。會突然深沉,神秘,有思想。畫布上會多出許多莫名其妙的細節,這是色彩和陰影的結果。事物隻有從立體變成平麵,再用陰影回複立體,才能在被重新認識的同時永遠固定。也許,那一筆筆堆砌的眼睛,睫毛,鼻孔,下巴,以及衣服皺褶,被畫家在其魔鬼的調色板上先混成一團,變得抽象,成為普遍的可以被認知的東西,然後再以神奇的細節表現出來時,每個人才能在其中找到自己。
那個年輕畫家用感情將調色板搞得一塌糊塗時,也曾把倚搬上畫布,使她進入永恒的行列。她為此穿上桃紅色的毛衣,端坐在那兒,抿著嘴,帶著曖昧的微笑。他眯著眼睛看一眼她,然後睜開眼睛看一眼畫布。他前一天也是這樣畫一個有一條裂隙的陶罐。她與他昨天有裂隙的陶罐有何區別?他也許正在她的臉上精心地畫著那條裂隙。
如果看到一個奇怪老頭的畫像,斜著瘋狂的眼睛,多半是畫家的自畫像。畫家很少把自己畫得年輕貌美英俊。因為他們懂得靈魂的自嘲,高傲並不一定自戀。相比之下,在這方麵,作家要做作的多了。她想象自己一筆筆勾畫自己的眼睛,嘴唇,脖子。那種不知如何是好的感覺會讓她尷尬,甚至厭惡。自畫的過程是重新認識自己的過程,考驗一個人是否可以承擔自戀,虛榮,批判和嘲笑。並可以發現很多隱藏的細節,進行宗教式的鑒定。那些老頭深沉的憐愛和悲滄感在每一個筆觸上流露出來。他們說,愛自己也是愛人類,因為愛自己的人類的眼睛,人類的嘴唇,人類的鼻子,和每一個人類的表情。而那些表情裏的味道,隻有人類自己才能真正體味。
除了看畫,倚也喜歡獨自一人在午後陽光慵懶的時刻,到房子後麵的水邊去散步。成群身體小巧的鳥快速地啄食,還有長脖子身體巨大的加拿大鵝。倚踢踢踏踏地走,腳步聲驚散正在尋食的鳥們,它們一哄而散,在空中飛快地扇著翅膀估計形勢,然後緩緩落在原處。而鵝們卻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全體警惕地轉向倚,並發出吭吭吭的警告。它們因大號的身體而絲毫不懼怕,(雖然比倚還要小幾號)。但當它們團結起來集體向她衝過來,她也不得不朝後退去。心說,你們這樣太霸道了。但最後還是決定不去和那些沒水平的鵝們一般見識。
如果世界都像柯羅柔和的筆下所描繪得那樣具有詩意,該多好。他安靜而憂鬱,在黃昏的靜謐中為她建造一個現實中的童話搖籃。她體會這就是孤獨所能帶來的最美麗,最豐饒,最感人的時刻吧!
在美國無數個日夜獨處的時光,使她體會到,畫的可貴之處,在於他們是安靜的。即使描寫戰爭的畫麵,那些搏鬥的人體,野獸的呼嘯,遍野的橫屍,殘肢血塊,甚至發射的槍炮都是靜悄悄的。聲音被畫家關掉了,世界從此一片安寧。人們開始無聲地思想,為什麽?我們為什麽打那場戰爭?
直到最近,她才認識到,當藝術進化到馬列維奇的《黑方格》時,已經離宇宙的黑洞理論不遠了。它不再僅僅是物體形狀的描繪,而變成一個幾何學的常數。可以精確到小數點了。但真正把空間和時間壓縮在一個黑盒子裏的,是畢加索先生。他用擀麵棍將自己的大腦擀成一張大餅,然後用神性,哲學和夢進行烹煎。他使我們的視覺在一個奇怪的角度扭曲得生疼,但是卻因此打開了一扇通往另一個空間的門。
文學藝術的目的,就是在人們的大腦裏打開一扇扇緊閉的門,但要做到這點必須要通過非常的角度,經過痛苦的掙紮和扭曲,經過漫長黑暗的隧道,經過被現實淘汰無數次,經過布滿灰塵的地下室和汙垢的垃圾箱。這裏沒有捷徑和僥幸。畢加索被達爾文選中並不是因為僥幸,而是因為他的誤差實在太大,忽視它將會引起宇宙的爆炸。
在結束之前,她不得不最後看一眼馬瑟韋爾的《挽歌》,音響中正好在播放貝多芬第五交響曲。如果這時候打開一本莎士比亞詩集,那麽就可以開始最後的晚餐了。
這時她的肚子真的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