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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黑洞的女人-10

(2010-03-13 19:44:21) 下一個

淩晨五點,倚準時醒來,然後用將近一個小時來回憶她的夢。夢裏有一個巨大的烏龜,從遠處向她走來。她十分恐懼地到處躲藏,可是那烏龜總能找到她,從她前麵,後麵,左麵,右麵冒出頭來。五點是個奇怪的時間,時間如有角度,淩晨五點是多少度?在這個時間,人隻維持基礎體溫和基礎激素水平。在這個時間女人會想到男人,男人在黑暗中也想著女人。女人的周期需要男人來維持,她們畫一條雌激素,孕激素,排卵,月經來潮的曲線,然後像走鋼絲一樣在上麵滑過。每一段都有不同的味道,不同的粘液,不同的厚度,不同的心情,甚至發展成不同的性格。這就是女人的一生,其他一切都圍著這條主線。男人老了可以留胡子,女人留什麽呢?

不管現實還是幻想,倚也會周期性因饑渴而發狂,突然間來了沒著沒落的感覺。即使文字的撫摸也無法阻止因此而引起的癲癇大發作。男人在這種時候都潛了下去,變成半透明或者肉眼看不見的軟體海洋生物。倚掙紮著爬到電腦前給一個網上剛剛認識的男人發了一封短信,說我剛剛自慰完畢,你在哪兒啊?

眼睛在夜裏極黑極亮,因為瞳孔張開,像一朵開放的黑牡丹。她在黑暗中圓睜著黑亮的牡丹,盯著女人陰處的每個細節。那地方和很多地方相像,可以說它像一朵盛開的花,像一條噴湧的泉,像一段熟悉的記憶,像一個溫馨的房間,或者說像地獄,像天堂,像世界的終極,像宇宙的起源。。。說穿了它幾乎什麽都像。可就是不像愛情。

物理學家一而再,再而三地說,“倚,你不該把這麽隱私的東西寫出來。”

“那麽把什麽寫出來?”

“寫寫大家都寫得東西。”

“大家都寫得東西還用我寫嗎?”

“寫個正常的愛情故事,這你拿手。”他建議。

“我這個就是愛情故事啊。”

“可你的愛情故事裏為什麽隻有你自己呢?”他抻著脖子問。

“……”

“你難道連一個男人都容不下嗎?”

“……”

物理學家的結論是,倚除了想宇宙就是想自己,在宇宙和自己之間是一片空白。倚說,這難道不正是我們倆的研究課題嗎?至少是我的研究課題,在我將這兩件事想明白之前,完全沒有必要虛偽地強迫自己想身邊其他人的事。倚覺得大家都能理解。她即使有良好的願望,去想想世上其他人,也沒這個精力和能力。因為顯而易見,倚這個人多少有點愚笨癡呆。集中全部精力勉強應付麵前的自己。這不能全怪她,她的不幸是閱曆淺陋,性格孤僻,視力,聽力,記憶力都低下。這樣的人在世上,隻能躲在自己的身體裏,勉強使自己存在,使自己難忘。這使她與宇宙的溝通反而更容易,更愉快。在同宇宙的交流中,不會因隻走入自己的內心而受到責備。她從自己的內心,走入遙遠無限的宇宙。當她用那個遙遠世界的語言解釋自己內心時,得到非常滿意的答案。梭羅說過,“一個人若生活的誠懇,他一定是生活在一個遙遠的地方。”

早上的時間常用來補長筒絲襪。有一雙脫了很長的線,這種襪子很貴,脫了線也舍不得丟掉。可漏洞越補越大,長筒絲襪是不能彌補的東西。她無法理解漏洞怎麽會越補越大?她想到自己的寫作就像補長筒絲襪的漏洞,越補越需要補,越補越無法補,越補漏洞越多。她必須在遙遠的地方寫作,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荒野,隻有不食人間煙火的烏鴉落在不遠的地方,奇怪地望著她。

說穿了,她的苦惱是無法辨認,也無法比較兩個瑕疵。瑕疵對她來說非常重要,比完美還重要。如果沒有比較,她怎麽能認識瑕疵?但是瑕疵是無法比較的,像兩個摔碎的瓶子,怎麽說一個瓶子比另一個瓶子更碎?碎了就是碎了。問題是碎了是不是瑕疵?她開始頭暈,太複雜的事情會使她犯困。如今的事情被搞得非常複雜,有,不再是真的有,無,也不再是真的無,一切都似有似無。根據修到更高段的大徹大悟之人的觀點,有其實是無,無其實是有。

倚在半夜被這些魍魎怪異的思緒攪得心神不安,她爬起來到網上約會。反正是離開一個虛擬,再進入另一個虛擬。她把名詞留在枯冷的書架上,在屏幕上用形容詞蓋了一個伊甸園,把一大片副詞蓋在羞處,然後是那裏尋找動詞。

她一夜夜在鍵盤上忙碌,盯著屏幕上每一絲生命的痕跡,她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已經有了宮縮的陣痛。並像母親一樣安靜下來,還沒有想好孩子的名字,她舍不得這孩子就這樣離開她的身體,走進寒冷的世界。

這孩子將長成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是她的冤家,愛她恨她到極點。她為她瘋狂地寫,她怎麽會是在寫自己呢?她是在一種完全無我的狀態寫作。她是一個母親,一個準備奉獻一切,而且已經在奉獻一切的母親,當她一無所有的時候,她會拉緊孩子的手,說帶我到你的秘密中去吧。於是那個力借著她的手,將一個女人,一個男人,一個孩子和一個宇宙緊緊地綁在一起。

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在倚開始寫作後的一段時間,她已經被棄用而萎縮的野心,又被誘發了出來。她開始煩躁,憤怒,恐懼,計較,挑三揀四,幾乎沒有什麽可以與她匹配。她又是誰呢?一個躲在很多名字後麵的影子,(那些名字目前還不是印刷體),也許世上根本沒她這個人。她從內心走出來,成為社會的一分子,她體驗到這個真實世界的巨大躁動,體驗到一種不安的成分。她的心情像漂浮在渾濁的池塘一角的黃色泡沫,她好像在等待爆炸。

倚毫無選擇地選擇了回避。

物理學家很佩服她視而不見的功能,她的眼睛每天骨碌碌地東看西看,可看到的卻是完全另外一個景色。他無不遺憾地說,

“我們去過那麽多美麗的地方,你真是浪費這個世界的資源。為什麽不寫寫華美的凡爾賽宮?寫寫綠色的愛爾蘭?寫寫神秘的撒哈拉,寫寫古老的金字塔,寫寫這些美麗的地方呢?”

她驚奇地望著他,(他知道她並不是在看他),說,“那些地方與我有什麽關係?我隻是個過路人。再說,再宏大的建築,悠久的曆史,奇特的現象,都無法與宇宙的宏大悠久奇特相比!”

“好好好,”他說,“你連宇宙的影子都沒見過,就整天掛在嘴上替它吹牛,等你見識了宇宙回來再說吧。”

她轉身走開,鼻子哼了一聲,“我用不著走那麽遠,人的內心正如宇宙一樣宏大悠久奇特。那裏就是一個完整的宇宙,你懂什麽?!”

“再說,”她回過頭來補了一句,“我不寫遊記。”

“為什麽?”他好奇地喊過來。

“因為我還沒有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境界。”

“那並不阻止你看山寫山嘛。”

“我說的是境界,不是囉嗦的描述。”

“嗯,”物理學家嘟囔著,“看來你正在看山不是山的境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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