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與她情人的關係可以如下描述:如果他愛她多一些,她就生活在平淡無聊的天堂,如果她愛他多一些,她就生活在烈火油鍋的地獄。聰明或者愚蠢的女人,必須選擇自己的命運,並從此好自為之。倚選擇八十歲男人是件聰明事,因為她到底無法知道他愛她多少。他深藏他的感情。雖然並不是故意。倚可以用生命擔保,他愛她。這一點至關重要。女人的愚蠢程度與在不愛她的人身邊逗留的時間長短成正比。其實他一直乖乖地臥在倚的顯微鏡下麵,任她撥來撥去地審查,可是到頭來還是毫無結果,因為他的愛情是肉眼看不到的。
倚的美容師卡楠是個高個子漂亮的年輕女人,她將一種粘膩的麵膜塗在倚的臉上,然後用一種微微震動的探頭緩緩摩擦。探頭會在臉的某處突然發熱,她說這是在刺激皮下膠質,使它們重新組合。倚知道卡楠從沒上過大學,這個膠質重新組合的道理大概是從美容店老板娘那裏聽來的,老板娘又是從賣探頭的人那裏聽來的。科學知識如果不這樣人雲亦雲,婆媳姑嫂地在街頭巷尾流傳,大概就隻能鎖在實驗室的抽屜裏了。倚現在唯一希望那個賣探頭的上過大學,希望她臉上的膠原經過重新組合仍然麵目皆是。卡楠有十隻細長的指頭,它們可以在這個不到十英寸長,八英寸寬的地盤忙活兩個小時。她還有一根誠實的舌頭,不時說一些讓人哭笑不得但心悅誠服的大實話。卡楠講了她自己的故事:
“我二十歲來到美國,那時什麽都不懂。意外的機會遇到一個每天開巨大卡車運貨的男人,他比我大十歲,對我很好。要知道那時候我什麽都不懂啊,有人對我好我很感激。認識一年後他說,嫁給我吧?我沒有答應,因為我一點不愛他。我才二十一歲,怎麽能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你說對吧?”
倚點了點正在重新組合的臉。
“我說等我媽媽來了再說吧。後來媽媽來了。他又問我,嫁給我吧?我說等我姐姐來了再說吧。後來姐姐來了。我這樣拖拖拉拉等了八年時間,我想自己快要老了,再不結婚就沒人要了,於是嫁給了這個人,為他生兒育女。我今年已經三十八歲了,可是從來沒有體會過真正的愛情啊,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倚掙紮著,終於撕開嘴上封著的粘膜。說,“你笨!為什麽要嫁呢?嫁給一個你不愛的男人?”
卡楠也提高聲音,“可是沒有我愛的男人出現呀?”
倚喊,“你等呀!”
卡楠把一團冰涼的黏糊糊的東西甩在倚臉上,喊道,“我等了八年,就是想等一個我愛的男人,但是再沒有一個男人出現!!”
有人在門口朝裏麵張望。倚的嘴被麵膜徹底糊住,整個臉像剛出模子的石膏像。她表情呆板地想,這不是女人愚蠢,最多隻是女人不幸。男人自作聰明起來,使愛情肉眼看不見。以為隻有他們在那裏辛辛苦苦地等女人,這個世上女人等起男人來更辛苦,她們含辛茹苦。還不能大張旗鼓,明目張膽,而是躲在暗處被動地悄悄地渴望,然後悄悄地失望,最後悄悄地絕望,如石沉大海,到死無人知曉。
卡楠把石膏一塊塊揭下來,哈!她歡呼著,一張新臉!
現在看來,隻有人類越來越喜歡聽天由命,其他動物都興致勃勃地每分每秒為生存鬥爭。而成千上萬的人過著幾乎絕望的生活,因為別無選擇。但是在不盡人意的一生裏,卻總是對越來越少的日子暗暗地充滿希望。就這樣一天一天地走完了。生命像一個漏底的水桶,空了以後才想到補,但空了還補它幹什麽?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能真正懂得什麽是“人生隻有一次”!
倚覺得人都是靠慣性活著,慣性帶來充實和安全。她上班下班,上班下班。如鍾擺打發時間。她顯然不喜歡上班占去一天中最大一片時間。懷疑這片必須重複的時間消費,是否在人類原來的計劃之內?睡覺占去另外一大片時間,在這段時間人暫時離開這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去生活。剩下的這點麵包渣一樣零散的時間,事情就開始發生,比如戀愛,結婚,生子,都發生在上班和睡眠之外的這點時間裏。這就是我們寶貴的人生了。
在實驗室,倚從來沒時間想到時間,想到時間的時侯,都是閑下來有時間的時侯。那麽,沒有想到的那些時間到哪裏去了?它們對於倚,是否被認為不存在?倚想這一生把多少時間變得不存在?把它們投進黑洞,因此使她的生命斷斷續續。她現在又進入想到時間的無聊狀態。辦公室窗外的景致日日如故,幾乎沒有任何變化,也許有,但慢得無法覺察。她除了擁有不被覺察飛速消失的時間,還擁有不被覺察緩慢變化的空間。因為時間與知覺的不同步,她掉入狹窄的裂隙,意識與時間成為死對頭,有你無我,有我無你。無法想象,如果能同時體會時間與知覺,該是怎樣的時刻?
每天的日子其實並不一般長,有時很長,有時很短。倚對短的日子存有恐懼,說到日子過得飛快,就驚慌起來。愛因斯坦說,當一個人做自己喜歡的事,就會覺得時間過得飛快。她懷疑這種喜歡的事,多是使身體和感官滿足的事,忙碌享受而忘記了時間。但思想的過程,並不屬於這個定義。思緒像一縷風,疾速而來,疾速而去,幾秒鍾可以有無數思緒閃過。相對來說,時間反而緩慢。而人在高度集中的冥想中,時間也許會完全停止。(在這個方程式的另一頭,思想必須是沒有質量的)。
倚的思緒就這樣一刻不停地來去無蹤,卻源源不斷,常常使她極度疲倦,因而又極度憂鬱。
很多次,倚會想起其他的男人。一個個地想過來:很久以前的男人,每天愰在眼前的,偶然約見的,有所聞而未謀麵的,夢裏莫名冒出的,無聊時癡癡編造的。每個男人都有一個狡猾而可愛的微笑。他們都對她有意,倚因此興奮,一陣陣心潮澎湃。她發誓要讓他們知道,與她歡愛是天下最美妙的事,使他們從此再離不開她。她還要證明自己是值得的難得的女人!她獨自一人想著,想了很多,想了很遠。然後,獨自一人心灰意冷地走在街上,望著對麵走來的心灰意冷的男人,各自夾著那個無精打采的寶貝走回自己的家去。
這樣的心情使倚不得不想,以性為生存工具的女人,比如妓女,在使男人射精時,會不會有一種成就感呢?倚想,這裏麵定有一種不為人所知的大愛。
男人占世界人口的一半,有時感覺他們遠遠多於一半,有時卻感覺他們遠遠少於一半。他們神出鬼沒地在女人身邊打遊擊,往往能以少數壓倒多數,他們並不是常勝的,但在他們失敗的時候,女人也一起失敗。
但他們其實是懂得的。他們筆下為愛情獻身的女人都是那麽真實感人,安娜被托爾斯泰充滿憐愛地放在火車軌道上,並因此為她豎起紀念碑。男人欣賞女人的獻身更甚於欣賞她們的愛情。他們懂得生命短促,並為此流下男人的眼淚。他們對漫長的愛情卻無論如何無法接受。在現實生活中,感情可以無限纏綿,但哲學必須有個結果。
天黑的時候,倚在火車站等車。望著被一格格枕木切割的鐵軌向遠處延伸,進入黑暗的未知世界。時間是屬於她的。她想隻要耐心等待,總能碰上一次瘋狂的愛。曾經紅著眼睛盯著的周圍的一個個男人,他們一個個消失在黑暗裏。倚明白宇宙停止膨脹,就會塌陷。她的等待就是膨脹的表現,她不能否認有一天她會停止膨脹,而聽天由命地塌陷在一塊陌生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