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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黑洞的女人-7

(2010-03-11 20:01:43) 下一個

刺耳的電話鈴把倚從二十年前扯回來。電話鈴總之是令人討厭,不管是誰的電話。就像討厭的鬧鍾,汽車喇叭,和任何毫無預兆突然發出的尖利的警告聲音。電話裏是倚的女友,珠寶商,喋喋不休。她說她正在電話的另一端辦理離婚手續,並且正在那一端分房子,分財產,分狗,分後院的櫻桃樹,分相冊裏的照片,分鍋,分債務,分冰箱裏的剩飯。為什麽離婚?珠寶商說了很多理由,因為理由太多,她說她也說不清楚。路已經走完了,而且不幸的是,走過的每一步都是算數的。這些步子就像一個哲學圈套,否定,肯定,否定,肯定,否定,肯定,否定之否定。但最後正好沒有落在肯定上。

      珠寶商的聲音像來自另一個星球的電波,斷斷續續。她很核算地利用幾乎免費的無線電波,發泄極度的憤怒和不可思議。聲音停頓時,一切都在空中飄散,沒有記錄,沒有印象,被潮濕和陰晦的塵埃全盤否定。

      “倚你知道嗎?他現在每天用仇恨的眼光望著我!”她憤憤不平地喊道。

      “嗯,離婚的時刻你還指望什麽眼光呢?”倚懶懶地說。

      他不會再脈脈含情地望你了,早就不會了。連這個還不明白?找來新的脈脈含情,也維持不了多久。人們結婚時頭腦發熱,離婚時也頭腦發熱,隻有不結不離時才能做到不冷不熱。倚想起總是不冷不熱的物理學家,覺得應該去看望他。一個夏天就這麽過去了,夏天她總是像隻蒼蠅一般忙碌,如果像蜜蜂,就會有蜂蜜存下來。但她沒有蜂蜜,她是一隻蒼蠅。

      她把電話放在一邊,漸漸聽不懂電話裏在說什麽,好像飛機螺旋槳發出的嗡嗡聲,又像催眠曲使她昏昏欲睡。她覺得與這個世界越接近,就離的越遠。越是激動的事,越使她麻木。喊聲仍從電話裏憤怒地噴射而出,像子彈毫無目朝四麵掃射,毫不誇張地說,周圍的牆皮甚至被震得脫落,還有幾隻熬過夏天的無辜的蒼蠅,紛紛栽倒在窗台上。電話在桌上渾身顫抖,牙齒打戰,哆哆嗦嗦一點點向桌邊滑去,然後從桌沿上跳了下去。倚灰心極了,想到達爾文也不是完人,上帝也不是完神,更何況他手下的種子選手們。

      她莫名其妙地想起,自己這一生愛過好幾個男人,沒有一個能最終成為眷屬。也許因為沒有成為眷屬,所以她愛過好幾個男人。她並不是喜歡懷舊的人,但愛過,而沒有終成眷屬的男人,怎麽能說是舊呢?他們永遠是新的啊。

      倚也不喜歡秋季,因為人們在秋季說出真相。一切報應都要等到秋季。她有什麽可能遭報應的呢?如果能強迫自己靜下來,強迫自己想一想這件重要的事。首先,她幾乎不說髒話,(很少有人能做到這點),特別是那個“操”字,絕對出不了她的口。雖然“操”起來並不髒,但說出來就變得髒了。說髒話是否帶來性高潮的快感,隻有說的人才知道。其次,她警告自己絕不撒謊,因此她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況且編謊言需要太多精力,第一個謊言需要第二個謊言否定,第二個謊言需要第三個謊言否定,否定之否定,卻不是肯定。再其次,她沒有借錢不還,沒有偷人家東西,也沒有殺過人。

      秋季還是到了。成片的楓樹像經血一樣暗紅,大地因為沒有受精,於是,萎縮成鬆果般的橢圓形小球,被過路人踢來踢去。冬天就要來了。無論這個世界多完美,無法逃出這樣的命運:反反複複麵對冷酷的現實。這就是秋季的報應。歲月是狡猾的猛獸,在我們的頭上,臉上,肌肉裏,骨頭裏,腸子裏,關節間隙,大腦灰質區,慢慢嗜咬,而且不留任何齒痕和血跡,它對我們說,走自己的路吧!然後在路的末尾,突然露出頭來大叫一聲,“SURPRISE!”

      她來到物理學家後,事情變得明朗起來,物各有主,物盡其用,物競天擇,物理變化,就是這裏的生活準則。她把晚飯擺在桌上,他就來吃了。他說豬排有點鹹,她說那不是我做的,湯呢?他說,湯也不是你做的嗎?不是。他笑了起來,說湯很好喝。她白了他一眼,他一直在笑,因為湯是她做的。

      晚飯後,他們在附近的小街上散布,先要經過居民區,然後進入商業區。居民們,特別是女性居民們在他們路過時突然從前門衝出來,在空蕩蕩的台階上緊閉著嘴巴尋找什麽。是否把舌頭丟在那兒了?她們眼裏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好像日子過得一點不幸福,全是因為這根討厭的舌頭。舌頭很奇怪,它堵在嘴裏,卻與心相通,中醫講,“夫舌為心竅”。伸出來濕漉漉粘膩膩,蓋一層黃膩的舌苔。舌尖發紅是心中有火,舌頭灰黑,是病入膏肓。倚真心希望每個女人都找到這條帶給她們幸福生活萬萬年的舌頭。

      路口住著一個麵色焦黃的女人。有陽光的日子坐在門前椅子上,在太陽裏養病。她頭發枯燥稀疏,兩個眼珠直瞪瞪看人。身體前傾,好像要與人交談,但從沒說過一句話。陰天她在家裏養病。但是如果倚和物理學家走過,即使下雨,焦黃女人也會帶病出來迎送他們。整個一條街,因為倚搬進物理學家的房子而聯合起來,並在那個周末舉行街道聚餐燒烤,每家帶一道菜。成為街坊鄰居七卦八卦趣味話題的聚會。燒烤設在焦黃女人家門口。人們小聲說焦黃女人年輕時是個歌劇演員,後來老了在中學教音樂,後來得了精神病,後來被電擊了幾次,現在精神病好了很多。

      “她的精神病什麽症狀?”  倚問。

      “聽別人說,她見了人,哪怕是陌生人,都會湊過去沒完沒了地說話,而且沒人聽得懂她說什麽。”一個女人咽了口唾液,很有表情地說。

      “那麽現在呢?我的意思是,電擊以後呢?”

      “她說的話人們開始能聽懂一點了。”

      “而且她現在很少說話。”另一個女人說。

      秋天也可以是烘熱的。仍然可以有蒼蠅和其他一些賴著不走的昆蟲。幾隻在家裏憋了一天的狗,過分熱情地衝過來,直撞到女人的小腿上,把粘滑的唾液抹在她們的長筒絲襪上。白色塑料杯一排排整齊地站在紅桌布上,女人們小心翼翼搬出一盤盤她們費盡心思做的小吃,圓的扁的,硬的軟的,黑的黃的,被纖細的手,粗燥的手,幹燥的手,出汗的手,捏過來捏過去無數遍,使每個小東西立在那裏幾乎具有個性。焦黃女人從家裏搬出幾個舊椅子,椅子墊上有幾個被煙頭燒過的小洞。她盯著每個說話的人看。當她看到倚,馬上衝著倚走過來,在一步遠的地方停下,盯著倚,好像要和她說話,卻什麽也沒說。

      “你好嗎?”倚先熱情地說了一句。

      “……”

      “好幾天沒見你了。”倚接著說。

      “你知道我有精神病嗎?”焦黃女人緊緊盯著倚。

      “嗯……聽說了一點……但……不是很確定,我……”

      “沒關係,醫生說我有精神病。”

      “哦,你在吃藥嗎?”

      “我已經吃了好幾年。小藥量已經沒效,現在醫生要我每天吃三次,每次八片。”

      “啊?那麽多啊!”

      “對,如果還沒效,他們要再用電擊療法。”

      “我看你挺正常的,”倚說,兩隻手在胸前絞著。

      焦黃女人看著倚,好像沒聽懂倚的話。她繼續說,

      “我的膝蓋周圍總是痛,如果我用兩條腿站著就好很多,當然,如果我坐著就不痛,很奇怪。但我必須站著,因為我在準備錄製一個歌劇的光盤,你在上班嗎?我要唱的歌都選好了,有幾首難度很高,但人們認為難度高的,我認為是最容易的,越平淡的歌越難唱,你住的那個房子裏的先生好像很有學問,過去常有學生樣的年輕人來找他,男的女的都有。現在沒有了。現在隻有你一個。不過我並不經常練習,那些歌都在我肚子裏,隻要我一張嘴,它們就乖乖地跑出來。我不會去浪費寶貴的時間去錄製一般的光盤。我們家世世代代都是搞音樂的。我還沒有找到伴奏。另外我還需要一個好的錄音室。我兒子是一個爵士樂隊的打擊樂手,他遺傳了我的藝術基因,我女兒,我不太想提她,她和男朋友住在一起,兩個人都沒有工作,但她很善良。常回來看望我。我家裏的鋼琴走調很厲害,我幾乎不敢打開琴蓋。”

      太陽很熱,倚的額頭開始冒汗。一條小狗一直在她腳踝上蹭著聞著,倚甩動腳踝,希望它不會在那裏撒尿。人們用兩個手指捏著那些小食品,一邊吃一邊聊天,倚發現她開始不喜歡被女人手捏來捏去的食物,她想到手汗和指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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