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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黑洞的女人-6

(2010-03-08 16:50:51) 下一個

貓在柔軟的時候,像溶化的冰激淩,在倚的兩股之間流淌,為她而成為任何形狀。地毯上一片黃色的水跡,經久不化。倚願意相信任何人和任何話,何止相信,她願意跟隨任何人到任何地方去。走自己的路和走別人的路有什麽區別?說到底還不是一條路?她看了很多書受了很多教育,然後在不眠之夜設計未來。像一隻狡兔,挖了一個又一個後備的洞窟。如今卻還不敢自信地說,“我在走自己的路,”那麽倚想,自己這些年來在走誰的路呢?在一個初冬晴朗的夜晚,她看到天上成千上萬的星星排成整整齊齊的隊列,向偉大的宇宙的末日進軍,那裏有使她著迷的黑洞體係。

     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沙發上有個男人,也許隻為她而存在的男人。世上是否真有這類人?她並不相信,不過上帝是無所不能的。她認為自己就隻為一個男人存在。於是倚的心裏充滿柔情。感情怎麽可以被預言?如果那樣,世界該多無聊。無論怎樣有心理準備,氣球爆炸也總是嚇人一跳。感情就是這樣,某一時刻在對方的眼前突然爆炸,使早有準備的對方目瞪口呆,一切變成事實而不可挽回。

      思考使倚疲倦。她不耐煩地搖了搖頭,可是思路又回到二十年前麗莎的身上。

      “好吧,我去上學。”終於有一天麗莎知道別無出路,心灰意冷地同意倚。

     倚很賣力地給學校打電話寫信,並幫她交了報名費。她終於被金門大學企業管理係錄取,這是一所知名大學。麗莎開始興奮起來,買了時髦的書包,色彩鮮豔的夾子和筆記本,並買了不會使右手受傷的筆。開學第一天,她背起書包出了門。這樣出門持續了三個星期。一個早晨,倚看到麗莎還在床上躺著,就衝著那一團被子喊道,

      “你再不起床就遲到了。”她不知麗莎的頭在哪邊,於是又衝著另一頭喊,“趕快起床吧!”

      “我已經退學了。”麗莎悶悶的聲音從被子裏傳出來。

      “什麽?” 倚驚訝地張開嘴,眼睛滴溜溜地在那個沒有絲毫動靜的肉團上轉,想要找到頭部在哪兒,她要直接和頭部說話,她提高音量喊道“為什麽?”。

      “不為什麽。我可受不了每天坐在椅子上,幾小時一動不動。我會死掉的。”麗莎大概將被子打開一個洞,聲音響亮很多。她甚至打了個嗬氣。

      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懷著一腔怒火出了門。 她想麗莎反正是死定了,不是自己死掉就是被她父親打死。要不就被街上的壞人一刀子捅在腰上,她的屍體會在異國他鄉很快地腐爛,這條扶不上牆頭的狗,早晚要被淘汰。

     清晨走出溫暖房間,為生存忙碌的人類,是被一種極無聊的規則,“達爾文規則”,選擇下來的。中國有句常話,“好死不如賴活著”。大多數人不自覺遵循這條常理,達爾文自然選擇的進化論也證明如此。如果沒有被選擇再優秀又有什麽用?反過來說,優秀就應該被選擇!規則就要這樣簡單明了,便於遵從。假如中間有灰色區域,事情就變得複雜,會有人鑽空子,出現一種即應該被選擇又不應該被選擇的中間人,這些人用被選擇的特征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又用不被選擇的特征否定這個世界。所以連達爾文也拿他們沒辦法。

      沒有被達爾文選擇的人和物會是什麽樣?像不吃肉的老虎?不會吸血的蚊子?或者引申出一批批為了各種名目繁多的道理,主義,理想,忠孝,宗教,迷信,無知,偏見,而主動捐軀的人。戰場上的逃兵是個難題,他們應該算被選擇還是不被選擇的?因逃離戰場而不被子彈打死,卻會被上司處死。他們屬於中間帶。倚想她會更喜歡那些不被選擇的人。沒被選擇並不一定是他們的錯,或許是因為偏見。她對中間帶充滿同情,或者她自己就是中間帶的一個品種,或者,退一萬步說,希望她的男人,至少喜歡她不被達爾文選擇的那部分特征。

     八十歲的貓穿著一身真正的翻毛獸皮心安理得地打呼嚕,因為它是被達爾文選上的。空氣中一股燒焦的味道,是鄰居在烤肉。也許是牛肉,也許是雞肉。它們也是被選上的。她的鄰居經常烤肉,為了使味道傳的更遠,他們把肉烤焦。鄰居後院一群人有說有笑,還有幹咳和幾分鍾靜默,他們最初用不同的酒杯喝著紅葡萄酒和香檳酒,酒杯的邊沿印上性感的唇印。他們先用酒精將人與人之間的區別抹掉,使笑容越來越自然,使前仰後合的大笑也不再顯得做作。引起大笑的話題也越來越無聊。倚的八十歲的老貓,勉強爬到柵欄上,望著烤肉,保衛著她和倚的神聖領土。這使倚成為一個優秀的鄰居,她可以孤獨地一整天聞著聽著看著,卻沒有絲毫聲響,給人印象這個女人是吃素的禁欲主義者。

      二十年前的心情和現在截然不同了,那時候倚和麗莎就像美國一樣美麗而生機勃勃。她們開著一輛破車,在那些說外國話,長外國麵孔,操外國行為的大批外國人中間,橫衝直撞。在炎熱的下午去買冰激淋。麗莎說,我請客。

  “給我來兩份TOPPING。”麗莎很內行地說。

      櫃台裏黑頭發黑胡子的男人繃著臉盯著麗莎看了一會兒,然後走到幾個裝著碎花生,碎巧克力,和極細小的彩色糖豆的鐵桶前麵,舉起勺子,麵無表情地說,“TOPPING都在這兒了,兩份TOPPING!你要我放在哪裏呢?”

      倚望著那男人,開始拚命繃緊嘴巴,不久麗莎和那個男人也在繃緊嘴巴,突然,再也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蹲在地上。那個中東男人笑得一個勁敲鐵桶。他說第一次碰到顧客不買冰激淋隻買冰激淋上的裝飾。他喘著氣說,他其實可以把TOPPING直接放在我們的舌頭上。

     如果沒有麗莎,倚在美國的最初幾年是無法熬過去的。對於倚來說,麗莎就代表美國。她已經做過隆鼻,有了汽車,交過美國男朋友,上過美國大學,做過陪酒女郎,賣過房子。還做了很多中國女孩夢寐以求的事。她走路很快,倚總是跟在她的身後,在舊金山起伏的街道上氣喘籲籲地爬行。倚衝著她的背影說,

      “麗莎,你的汽車呢?”

      “刹車壞了。”

      “送去修了嗎?”

      “修了,但那個車行是個騙子,收了我八百美元,根本沒修。”

      “回去找他呀!”

      “找了,他們關門了。”

      “咳,怎麽這麽倒黴。”

      “他們專欺負中國女孩。知道我們對汽車一竅不通”

      倚有點惱火,但不知該對誰發泄。她對麗莎有點恨鐵不成鋼。於是衝著麗莎的後背抱怨起來,

      “麗莎,你也該學聰明點了,幹點兒賺錢的事情。你賣了這幾年房子,連個廁所也沒賣出去一間!”

      “廁所也不好單賣得呀。”麗莎頭也不回地說。

     對於剛到外國的人,外國隻是異國。二十年後,異國才變成異鄉。倚到今天才體會異國和異鄉的區別。異國,是早上起來奔出門外,去麵對的世界,一步踏進去,恨不得像變色龍一樣馬上混得無法再被辨認出來,馬上說他們的語言,穿他們的衣服,罵他們的髒話,笑他們的笑話,掙他們的錢。而異鄉,是晚上獨自一人躺在床上麵對的世界,異鄉裏充滿淚水,思念,委屈,無奈和漫長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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