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選時的錯亂
她一向不過問政治,她腦子裏太多與當時的政治相悖的東西,一聽到與政治有關的話題她就煩躁。但偶然,當所有得人對一個話題表現出異常的熱情,街頭巷尾,餐廳廁所,無處不在談論,表現出群體的激動時,她也會忍不住蠢蠢欲動,比如大選時,她突然意識自己是否也不完全是個局外人?但她絕對不看那些昂長繁複,拐彎抹角,自相矛盾的提案,那些提案都故意寫成可以從相反的角度去理解,所以看後往往得出相反的結論。在還不知道選誰選什麽的情況下,她卻莫名其妙地精神抖擻起來,並帶著滿腔的責任感和正義感,去投票了。
其實選誰都一樣,她看著選票上的名字這樣想。他們雖然現在仿佛勢不兩立,死對頭一樣將對方講的一無是處,一旦上了那個位置,就會幹起同樣的事情來。那個位置被周圍一層層位置包圍,像是鑲入鏡框的照片,再有棱角的石頭,都會被磨合成那個位置已固有的光滑的形狀。個人發揮隻局限在如何周旋上了。況且當她晚上 7 : 55 去投票時,離選舉結束還有五分鍾,大局已定,她這小小的一票哪有扭轉乾坤之力?即使,狂妄地說,扭轉了乾坤,轉過來的還不是同一個乾坤嗎?政治就像 Easter 的雞蛋,外麵看上去花裏胡哨,千變萬化,裏麵都是一樣的蛋黃兒。
但有一個提案她是鐵了心要去一錘定乾坤的。這是一個關於反對同性戀有合法結婚權的提案。近日來幾乎所有宗教都出來在胸前劃著十字,或者在胸前雙手合十,用激昂但也寬容的聲音表示支持這個提案,他們的手勢表示他們用生命打賭,神聖的婚姻,隻能發生在男人和女人之間。所有這些神,雖然他們在其他方麵有重大分歧,而在這件事上卻異口同聲,成為同一個戰壕裏的戰友。宗教和政治都奉行這樣的不明文的原則,凡是反對的就是敵人,凡是擁護的就是朋友,(換句話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神創造出男人女人,並不是單單讓他們來世上享受的,幾乎根本不是讓他們來享受的,他們擔負繁衍後代的責任。他們所有的爭名奪利,忍辱負重,都是為了有更多的機會繁衍他們的後代。婚姻是繁衍後代的重要保障。
當然,她拿著傳單到處奔走,並不僅僅是在保護繁衍後代的權利,或者在爭取繁衍後代的機會。而是因為,她實在不能容忍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性交方式。那種性活動既齷齪,又肮髒,而且加速傳播置人於死地的疾病。不僅如此,其繁衍後代的機會等於零。從遺傳角度上看也毫無出路,早晚要從地球上滅絕,比地球上任何一類生物都早。她不記得她是怎樣聽說他們是那樣幹的,人們總是閃爍其詞,眨著眼睛,好像這裏麵有多麽深奧的把戲,還要她發揮想像力,她該算是有點想像力的人,但仍然雲山霧罩。細節模糊。有些事如果不親身經曆大概永遠無法弄清楚。她也毫無興趣去弄清這種反自然的人類活動,這種行為已經被宗教醫學徹底否定,最而重要的是它的自我否定。它最好隻在個體自由選擇的範圍內偷偷地進行,就像避孕套一樣,多少年來一直擺在貨架的最下層。這種事絕無必要大肆推廣,甚至進入到法律,政治,以及其他主流社會範圍內來。
主流社會到底是主流社會。這個提案很順利地通過了。她像聖女貞德一樣保護了她兒子和她兒子的兒子的傳宗接代。保護了兒子的教科書不會出現兩個男人帶著一個領養的小孩在餐桌前幸福用餐的圖片。隻有兩個爸爸而沒有媽媽的家庭很難自圓其說,這給老師們也出難題。如果孩子問道,“我是怎麽生出來的?”老師和家長則需要一大堆複雜的拐彎抹角的解釋,難免不扯出一個女人來。她與這孩子血肉相連,如今卻毫無幹係。小孩必須忘記一切與母性有關的事情,而馬上進入人類的理性的思考。第一課就是“人是有自由選擇權利的”。那小孩子的權利呢?在他們還不懂事,沒有選擇生長環境的能力時,被硬塞在兩個男人的家裏,觀望他們非自然的性交方式!一想到這裏她就怒火中燒。
大選結束的第二天,她興高采烈,就像賭博贏了錢。這也是政治吸引人的地方。它把複雜的人類結構在一麵旗幟下分成兩大陣營,輸家和贏家。人們常常忘記輸家贏家事實上用的是一個銀行賬號。今天她一反平時坐電梯的習慣,而是一路奔上三樓。在三樓的休息區,她一眼看到同事商恩坐在牆角的沙發上。他看上去很蒼白,很憂鬱。她忽然想到商恩在幾個月前才與另一個男人結婚。那麽這個提案是否會宣布那個婚姻無效?她沒想到她的贏是以商恩的輸為代價。
她與商恩同事快五年,與他合得來的地方比與其他男人加女人還多。他中等個,蒼白清瘦,手指細長白皙像女人的手。頭發也修剪得整齊入時,比女人還整齊。他說話聲音低柔,小心翼翼得像個害羞的女人,(女人說話小心翼翼嗎?)。他喜歡詩歌,有一雙像普希金一樣,被愛情淹的的半死的眼睛。今天他穿一件大紅毛衣,領子上一根拉鏈很瀟灑地翻開,外麵披著一件筆挺的西服夾克。他的鞋,他所有的鞋看上去幹淨,舒適,昂貴。他聰明,辦事認真,對人彬彬有禮和藹可親,他幾乎是個完美的人。無論對女人來說,還是對男人來說。憑她的經驗,太男人和太女人都是不完美的,就像是太“陰”或是太“陽”,完美是陰陽平衡,像商恩這樣。
因此,商恩最終無法確定他的性別。但也許正因為如此,才使他完美。這是一種中性的美。擺脫了性別的美,抽象的美。他一邊像男人沉默理性,另一邊像女性敏感柔雅。他簡直就是未來人類的模板。唯一遺憾的是這種完美隻此一回,無法代代相傳。它是偶然的錯誤造成,而一個錯誤隻能犯一次,再犯就是另一個全新的錯誤。完美的代價就是短命,長久本身就是不完美的前提。誰會去注意一個永遠擺在那裏的事物?審美疲勞就是這樣產生的。連太陽都要每天躲出去幾個小時,等人類開始想念它,才像初浴的少女一樣新鮮地出現。人類已不再像幾千年前那樣祈供它,人們如今隻崇拜那些瞬息即逝的玩意兒,那些玩意兒在被厭煩和審美疲勞之前最好徹底消失掉。否則會落得太陽的下場,不是被抱怨太熱了,就是不夠熱,而且還被毫不客氣地指出它上麵竟然有黑點。
她無法否認自己開始同情商恩,他偶然來到這個世界,並以偶然的方式生活。(她懷疑這個同情中虛偽的成分超過盲目和膚淺的成分)。她把他看成是得了不治之症的人,人們同情並耐心護理這些人,並非常清楚他們不久將死去。曆史的某一刻,一個平常的沒人注意的一刻,任何錯誤都可能發生的一刻,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發生了性交,他們是否結婚?性交時是否相愛?但他們還是生下了商恩。並且將他撫養成人。商恩體現了他們的存在,這是曆史偉大的一刻,但商恩將否認他們的存在,這是那個錯誤的後果。兩個男人的婚姻將不由自主地對社會和自然產生很多否定和很多決裂。但也給現代社會帶來了激動人心的可能。比如說,如果同性戀可以合法結婚,那麽一夫多妻,一妻多夫,母為子妻,父為女夫這些自由選擇權利下的結合,都應該合法。
她知道自己不僅虛偽,而且冷酷。她想,像她這樣不完美的女人,大張旗鼓地結婚生子,合法地將愚蠢,貪婪,暴力和不完美一代一代傳下去,驕傲地領受因能夠生育而帶來的讚美,倒是心安理得得很呢!她,這個衛道士加無神論者,現在是否在厚顏無恥地扮演著神的腳色呢?
11 - 11 - 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