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默哀

(2008-05-28 22:59:52) 下一個

默哀 (登載於世界日報副刊 5-28-08)

五月十二日這天,對我來說,什麽都沒變。還是上班下班,晚飯後還是坐在這盞燈前,對著雜亂案頭上的電腦發呆。但是對千千萬萬中國四川的人們,一切都變了。

從地陷房塌的那一刻起,從幾萬人被壓在水泥板磚頭瓦礫下,而失去生命的那一刻起,我的耳邊,我的眼前到處都是“地震地震”。我一向避開人雲亦雲的話題,但這個我卻怎麽也避不開。因為我體會到了痛,徹骨的痛。

這時候如果再讓我談一談生死的哲學,談一談人生的宿命,我會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一切深奧的哲理都在這個事實麵前變成誇誇其談,顯得庸俗而膚淺。

生命在談的時候,變成一個奇怪的,做作的,沒有生命的過程。死亡在談的時候,則變成一個有聲有色,有血有肉,而且漫長的折磨。

為緩解心頭的刺痛,我隻能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一個事實上,就是那些孩子,那些坐在教室裏,手裏握著筆,專心致誌上課的孩子,在死的瞬間,他們沒有痛苦!他們在高高興興地上課,學習一些有用的知識,為了將來。他們像小饅頭樣胖胖的小手,在認真地寫字。他們在盼著放學後玩捉迷藏。

這樣,我找到了生命延續的意義,那就是無論生死,都是在希望之中。

這樣,我找到自我安慰的止痛片。我對朋友說,小孩子的痛覺還沒發育完全。他們不會感到太痛。朋友說,他們一樣痛的。我乞求地望著她,眼裏溢滿淚水,她改口了,說小孩子的確不太會痛,還說她小時候擦破膝蓋,一點不覺得痛。

我還能做什麽呢?眼睜睜地看著更多的人,正在經曆著我無法想象的痛,正在無助地走入死亡,正在被一塊白布包著,排列在地上等著被家人認領。戰爭,地震,台風,洪水,瘟疫。。。正在世界的某處此起彼伏,不斷發生,而我坐在電腦前,衣著一塵不染,修得整齊的指甲,眼睜睜地熟視無睹。為了保護脆弱的神經,我一遍遍對自己說,活下來的人會好起來,死去的人已經沒有痛苦。

然後,服一粒安眠藥,睡得像死去一樣。

但我會醒來,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上班吃飯下班再吃飯,然後再坐在電腦前,看著戰爭,台風,地震,瘟疫的新聞。

受難的還在受難,流血的還在流血,死去的已經死去。政治家對著巨大的攝影機鏡頭,和受難的人們合影留念,他們保養的很好的滿麵紅光的臉,和受難者灰黃疲倦的臉排在一起,使人想入非非。經濟學家在飛快地預算損失,並以最快的速度換算成美元,歐元,日元,人民幣。

我們是看新聞的一群人。遠離苦難,在電腦前,電視前,咖啡館的小圓桌前,公園的長凳上,舉著皺皺巴巴的報紙,看今天新發表的實地照片,新的死傷人數,新的救援方案,新的英雄行為。

我們流一些眼淚,很可憐的一點眼淚。我們也捐一些錢,並且想到年底能退點稅回來。我們像局外人一樣談論著災情。我們在談論死傷人數時,甚至還帶著微笑。

我們是留下來的幸運兒。人在幸運的時候不會想到上帝。

也許,這就是為什麽我感到絕望。我們從頭到尾一直坐在這裏,觀望人類的一個個災難,而一動不動地沉默著。好像與我們無關。我一次次問自己,難道我的生命不能體現的比現在更有用一點嗎?

答案隻有一個,我們生命的價值體已經帶上了慣性的鎖鏈,我們等待用親身經曆來打開這個鎖鏈。這個消極的等待。在自然麵前,在宇宙巨大的能量麵前,我們實在太微不足道。哪怕地球引力的最最微小的一點增減,人類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連說句豪言壯語的時間都沒有。無論是大自然的無常,還是小的隻有在顯微鏡下才能看到的病毒,都可以取消生命,甚至消滅整個人類。

但是,正因為如此,我也不得不承認,人類這個微小柔弱的生命形式,在巨大的自然變動中,卻又是出乎意料得如此得頑強。他們一次次戰勝災難,延續繁茂到今天。

在有限的時間和空間中,在我們脆弱的心裏,我真正地被那些為救災而獻身,奔波,忘我的人們所感動!他們的能量已經超出了宇宙的能量。他們進入到人的精神世界,占領著最寶貴的生命能源。

也許,我的關切能與這些在救災前線的人們和諧起來,帶給他們一種同行者的感應。也許,我的關切能與正在傷痛中的人們和諧起來,帶給他們來自另一個心靈的最強的止痛劑。也許,我的關切能與死去人們的靈魂和諧起來,帶給他們同類的永遠的紀念。

也許,我在默哀的三分鍾裏,在凝聚的悲哀中,回到了我的同胞的身邊。

5-19-08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