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醫生的軟骨
有一段時間,她覺得自己要發瘋了。
一切都是從一條新聞開始,那是一條讓人作嘔的消息,關於幾個人無端地將另外幾個人搞得異常痛苦。還有圖片,大麵積的肮髒醜陋,恬不知恥和麻木冷漠,背景是灰蒙蒙的絕望,目光盯視的越久就越灰暗,好像耗盡了定影水的老照片。
她從此失去食欲並且嚴重失眠,整日心慌意亂,疑神疑鬼。她來到世上沒有想到生命可以如此之薄賤,命不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可以隨便糟蹋。她心裏忽然難以自控地難受起來,從胸部開始收緊,然後到腹部,大腿根部,以至於最後全身都難受起來。一種難以名狀的難受,仿佛掉到水裏或者火裏的恐懼和無望。
她對自己說,“我要死了。”
她每天早上一醒來就對自己說,“人在無聲無息地死著,我也要死了。”她好像體會到正在死去的人的感覺,她懷疑自己是被神派來體會人的死的。於是難受在她這裏成了受難。她不知自己的靈魂能否因此而得到淨化。她拚命地讀哲學,試圖在那些拐彎抹角的道理中把自己搞暈,使自己忘記小我,而進入大我。人在逐漸失去理智的過程中有時會出乎意料的清醒。一個自我病倒了,另一個自我卻乘虛而出,自作主張地站起來。出其不意用另一種世界觀繼續演繹她的生命。無論怎樣,其中一個自我的理智正在漸漸失去。
她對朋友說,“我要死了。”朋友同情地望著她神不守舍,瞳子閃爍,勸她去見見心理醫生。她說,“沒用。”朋友說,“來教堂吧!”“沒用。”“沸騰魚片呢?”她想了想說,“沒用。”朋友說,“那你是真得要死了。”
於是,她去約了心理醫生。但約期要等三個星期才排到。她說,“我等。”
所有具有感覺神經的動物,都不喜歡被非常不舒服的狀態久久折磨。也許有少數人能堅守在痛苦中,為了超出肉體的更高目的。但不會有意識地去體會痛苦。連耶穌接受痛苦都是出於被迫和無奈。她想如果自己是派來體會別人頻臨死亡的感覺,那定不是俗人的責任。但她卻是個地地道道的俗人。比如,她在溺水時會一定驚慌失措毫無風度地在水中拚命撲打,大火燒身時也一定會滿地打滾並且號啕大哭。她在苦難麵前也是一邊咬著牙,一邊絞盡腦汁到處尋找快樂的藥片。
奇怪的是,自從約了心理醫生,她竟神差鬼使般感覺好起來。好像那個預約電話在她體內種了符咒,咿咿呀呀地念順了所有的神經。早上醒來後的那種死亡感消失了,所有肉體的難受也煙消雲散。取而代之是沒有感覺。她睜著眼睛,尋找生命正在繼續的證據。神經不再體會痛苦就什麽感覺都沒有了,好像壓根兒就沒有神經這個東西。沒有了痛苦並不代表馬上就體會快樂。不過那天傍晚她開始注意到太陽落山,和朋友吃飯時,還竟然講了個黃色笑話。
不過心理醫生的約會還要去,不去會被罰款。再說了,誰知道她是真的好了,還是回光返照?
走進心理門診的候診室時,她幾乎完全正常。麵帶淺笑,衣冠整齊,左右腿等距離得出步。她對櫃台後的護士小聲說她來見Y 醫生,護士抬起眼,有意放慢地對她講話,一個字一個字像對待弱智一樣問她姓名,年齡和電話。她望著護士,有點不知所措。開始希望自己真的弱智,因此可以不辜負護士的良苦用心。她懷疑自己會不會看上去太正常?會不會被責怪沒事找事,耽誤大家的時間?但她一時想不出怎樣才顯得不正常,她垂下眼皮,轉身做到椅子上。
她一麵填寫護士給她的一疊表格,在那些奇奇怪怪的問題上畫勾或者打叉,一麵用眼角掃著周圍候診的人。她發現他們也在用眼角掃她,就像雷達遠程探照燈,通過發送不同的信號來互相尋找心理的暗區。這些瘋子到底瘋在哪裏呢?每碰到一個新信號,她就調節一下自己的信號。二十分鍾以後,她從進門時的幾乎正常狀態,逐步地調節到錯亂的頻道上。等到她被醫生叫進去的時候,她已經在兩個自我間變換了無數次角色。
Y 醫生是個年輕的白人,瘦高,兩條腿特別長,好像從腰部直接長出來。走路時邁著大而緩慢的步子,每邁出一步,身體就像大蝦般向前拱一下,碩大的皮鞋。帶圖案的襪子。他說話輕柔,說話的方式也是緩慢的一字一字,但卻並不令人反感,好像他就應該這樣說話。給人一種海底軟體動物自言自語的感覺。
他輕輕地對她說,“我是第三年的住院醫師,我是你的主要醫生。我會先問你一些問題,最後幾分鍾主治醫生來見你,我們討論你的病情後再提出治療計劃並開處方。”她抻著脖子仔細聽著,唯恐誤掉重要信息,比如治療期間不許吃手指之類。她心裏很踏實地跟在他後麵。從今後她整個精神世界就交給他了。其實她想不管交給誰,隻要有人管就好。她記得小時候最常問的一句話,“誰管我們呢?”
這裏是當地最知名的一家醫院的心理學門診,她想象醫生辦公室一定很具特色。走進去卻大失所望。一張普通書桌上除了幾張紙,空空如也。一個落地台燈看上去是從最便宜的減價店買來。一個小架子上放了些雜物。唯一與醫生身份稍稍暗合的是牆上的幾個鏡框,上麵密密麻麻的古希臘文字,大概是醫生的執照。那些古老文字大大小小,拐彎抹角,看上去很像地圖,也像符咒,像很多東西,就是不像文字。可見知識有時候靠神秘來得到權威性。她注意到一個熟悉的場景,兩個沙發相對,中間有一米寬的距離。和某個她看過的電影上一樣。
她選擇後背靠牆的沙發,正襟危坐。她絕不能在這裏失去控製。她要保持清醒,維持正常與不正常的平衡。這是她被拯救的地方,她可以發泄,可以大開閘門,讓自己的苦難被人知道,被人同情,被人分析,然後被人管起來。她下定決心要帶著幸福的藥片,像正常人一樣走出這裏。從此後隻要一難受馬上掏出藥瓶來。使她的天下再沒有苦難。
長腿的Y醫生僅用屁股的一角搭在他的沙發上。身體前傾的幾乎失去平衡。他開始問她一些日常的問題,比如抽煙喝酒食欲睡眠。她平靜而簡單地回答。使每個答案都無懈可擊。十分鍾後,他看了一眼談話記錄,好像不太滿意談話進展。他把屁股向沙發後移動了一下,向上推了推眼鏡,換了一張紙。
以下的問題變得奇怪起來,開始摻雜精神病學的專用語。她也意識到自己不合時宜的清醒和正常。與這裏的情況格格不入,好像一個不入戲的演員,無論導演怎麽引導都無濟於事。人不會主動交待自己的罪惡的,總是先挑最好的一麵給人看。這是人本性中自我保護的技巧。使人在人群中無懈可擊。她看到實習三年的軟體動物額上滲出微小的汗珠。她開始同情他,他畢竟隻有三年。無意中她看到桌子下麵一個草編的提包,一個淡粉色的三角形的東西露出來。她想他也許真的是個軟體,她應該配合他。那個粉紅色的三角好像一種啟示,正常的在這裏都應該是不正常的。
她開始讓自己心室之門打開,讓那些變色苦水都傾瀉出來。讓自己回到無所顧忌的童年,讓心中所有另她痛苦的被認定是不正常的秘密都公布於世。
“你有過傷害自己的願望嗎?”他問。
“有過。”
“很強烈嗎?”
“不強烈。但如果很方便的話,我會去做。”
“什麽樣的很方便?”
“比如說正好有一瓶耗子藥放在手邊,我會喝下去。如果死比活著還要費勁,我會選擇先活著。”
“為什麽會想自殺?”
“我想是因為我痛恨自己。我身體裏充滿了毒素。”
“你有過無法控製的去幹自己不願意幹的事嗎?”
“有過。”
“可以舉例嗎?”
“當我走過一個又髒又臭的醉鬼,我必須拚命抑製自己才不會去擁抱他,不去親吻他流著鼻涕口水的臉”
“你有過瘋狂的妄想嗎?”
“有過。比如當開車走過海灣大橋時,我會有一種強烈的欲望衝出去,把車開到空中,然後落在水裏。”
醫生望了望她。低下頭不停的寫。
“你會有恐怖感嗎?”
“是。我擔心自己是個不聽話的孩子而受到懲罰。我害怕迷路。”
“你有性欲嗎?
“你問現在?“
“不不,我問你平時。”
“有。很強烈。”
“有正常的性生活來發泄?”
“有。如果手淫算是正常的性生活。”
整整半個小時,她覺得他們在精神和文字的迷宮裏兜圈子,有時好像在神父麵前懺悔。她能說會道起來,神采奕奕,淚水盈盈,完全進入了角色。她讓自己的眼球上翻,冥想她已經失去理智,在那個被禁忌的內心深處的最黑暗的角落,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瘋狂著直到遍地血跡。她棄衣登高,嬉笑怒罵,載歌載舞。她用手指著麵前的你,你,還有你,然後說都給我滾出去!她抗拒一切想要壓迫她,引誘她的感情,道理和世界。她真得要死了,因為她從來沒有這麽痛快地活過。
心理醫生埋頭寫著,三年來他問著幾乎同樣的問題,答案卻五花八門,每個病人的心思就像一團緩慢蠕動的腸子,不同的內容物此起彼伏,無法分辨哪裏是起點,哪裏是終點。他也許正在隱隱的感到這中間拐了太多的彎,好像一個陰謀正在下一個路口形成。他被四麵八方發射來的心理密碼包圍,他的地盤越來越小,最後隻剩下一個陷阱。他的白皙的手指幾乎不被覺察的顫抖著。
她又去看桌下的草編包,拚命得像要認出那個淡粉色的三角形到底是什麽? 看上去像是一個質地柔軟的纖維狀的東西。她又開始同情三年的軟體動物。自己是不是欺軟怕硬?也許到第四年或者第五年他會硬起來。她想自己本來想要投其所好的。她甚至恨自己,覺的她的神經正常有點不正常,以至於在死去和活來的同時,也沒忘記清醒地享受。
主治醫生走進來。他高大而英俊,淡藍色眼睛非常迷人。他結結實實地握了握她的手,然後坐下來聽著。那個瘋狂的她不見了,她開始乖起來。他實在太英俊了。他不是軟體動物。最後,他說今天就到這裏吧。他們一起離開了房間,說幾分鍾後回來。
她獨自坐著。好戲終於散場。她慢慢的卸妝,讓自己蛻變成另一個自己。剛才的問答使她興奮,仿佛在莎士比亞的悲劇中大聲宣讀著帶著哲理的獨白。她為自己的回答感到激動和驕傲。她清楚地知道這些話將構成她神經失常的罪證,她是有目的的到這裏來言多必失的。她失得痛快!
兩個醫生回到房間裏來。
“我們分析了你的病情,認為你患有#%#&^%@@ 綜合征。”主治醫生說了一個很長的醫學名字,她沒聽懂。於是問道,“什麽病?”
“#%#&^%@@。”他卷著舌頭又說了一遍。
她還是沒聽懂。不過她想管他什麽呢,有什麽關係嗎?他們認為她已經病入膏肓,這就夠了。隻要給她幸福的藥片,她就乖乖地回去做個良民。
“這是你的處方,今天就開始服用。”
“是。”
“還要驗血。這是化驗單。”
“是。”
“以後每兩星期來一次,直到病情好轉。”
“是。”
舞曼妹妹改寫小說啦? 寫得不錯! 讚一個!
美是一味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