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落水

 

她落水的時候周圍沒有一個人。

 

她不記得她是否識水性。當冰冷的水漫過頭頂時，頭腦突然清醒了很多，但她還是記不起自己是否會遊泳。她屏住呼吸，但並不緊張，因為她在思考。

 

然後她落在水底，抬頭看到自己頭發像水草一樣飄逸。身體的慢動作優雅美麗，飄飄欲仙。她不再想遊泳的事，留著那些頭疼事以後再想。現在就一個心思地翩翩地舞起來。她開始旋轉，衣擺如古代的美女一樣，帶有均勻的韻律起伏，她忽然希望人們能看到她，欣賞並記住她現在的樣子。

 

這時她開始感到不舒服，胸部被一塊石頭壓著，好像開始石化。這仿佛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人體內最空得大概就是胸部，除了心髒以外，沒有什麽實在的東西。要不怎麽說“虛懷若穀”呢。隻有傷風感冒肺炎結核，那裏才實起來，人體裏本該空的突然實起來，斷然不是什麽好症兆。她用力蹬了一下水底砂石，浮出了水麵。

 

她開始急促地呼吸，真正的有意義的和有意識的呼吸。可是她隻有機會呼吸有限的幾下，水就漫上來。她想過去那些無意識的呼吸，沒完沒了好像永遠也用不完，一個接著一個取之不盡。現在都到哪去了呢？人活著時許多無意識的事，死到臨頭時都變得有意識了，而活著時有意識的事此時此刻卻沒了意識。她的雙臂開始下意識地推開水，太多水想要淹沒她，她並不怪這些水，它們不知道她的血是溫暖的，和那些魚不一樣。這些水在淹沒她的時候仍然柔軟，它們沒有當胸給她一刀，也沒有當頭給她一棒，甚至沒有擦破一點她的皮膚。

 

她又降到水底。她想如果是從空中落下來會感覺不一樣，比如跳傘，站在堅硬的地麵上感覺該有多好。她想那些巨大的沉船，甲板上站滿愉快的旅客。幾百年後，他們的愉快和他們的身體一起腐爛，或者喂了一群魚，而那群魚又被另一群魚吃掉。連魚都把他們忘記了。但人們還惦記著留在船上的珠寶，那些腐爛的脖子和手指上還有一縷幽魂在圈中縈繞？鬼才知道。

 

她的呼吸用完了，她的意識也在一點點消失，不舒服的感覺也一點點消失。她開始感到輕鬆起來，她沒有想到呼吸和意識竟然是這樣沉重的兩件東西，她也沒有想到放棄並不如她原來想象的那麽難。她不再想那些傻事。開始下意識的毫無目的地蹬著雙腳又推開水，並不知道她想要幹什麽，她在水底慢動作的舞著，舞著，她的鞋子已經脫落，兩條水袖像蝴蝶的翅膀，她抬頭望著水麵上透過來的破碎的陽光，張開紫色的嘴唇，下意識的呼吸起來。

 

然後她睡過去了。沒有夢地睡了很久。等她醒來，她看到水麵上很多人影搖曳，像一條條虛無的魚，歡快地遊著。她看到人們有意識的，慌張的，驚訝的，痛苦的，麻木的臉，和他們下意識的呼吸。看到小船在水中顛簸，把一些濕淋淋髒兮兮的東西載到岸邊，看到人們的眼淚為那些濕淋淋髒兮兮的東西而流淌下來。她想這些東西早晚要腐爛，人們為什麽這麽傷心？他們該多想想呼吸這樣的事，呼吸是愉快的，不論是有意識還是下意識。

 

她從來沒有一絲感覺自己被水欺騙。欺騙她的是她被嬌慣的無病三分虛的身體，她的模棱兩可一頭霧水的意識，和被打入冷宮的下意識，她落水前和落水後時序混亂的思考。唯一遺憾的是她骨髓裏還有千千萬萬發育中的細胞，傻嗬嗬的排著隊等在那裏，想有朝一日衝出來繼續欺騙她。謝天謝地現在已經派不上用場。她已經熟過了頭，誰也騙不了她。無論那些細胞怎樣花樣翻新，留下的都是濕漉漉髒兮兮的一堆，最多隻能騙一些眼睛裏的淚腺細胞拚命的發育。

 

水麵空了，岸上也空了。她浮上來，看到了月亮。她懂得月亮，因為她們都沒有那些累人的意識和下意識。她們都被長久地誤認為是很有思想和感情的東西。其實她們都是傻傻的，輕輕的，恍恍惚惚的，像夢遊一樣出來進去。真正的她們並不在人類的視線內。她們是安靜的，無動於衷的。 所以她們是沉著的，自由的。

 

她心中充滿喜悅，她什麽都不是了，而且她再也不必是什麽了。她再也不必假裝不是她了。水裏很靜謐，再沒有喋喋不休。語言在這裏就像下意識呼吸一樣沒用。

 

她本來就應該是一條魚的，她最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