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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思死亡 ZT

(2006-07-24 17:03:35) 下一個

冥思死亡
劉小楓

隻有從死這一方麵(如果不是把死看作絕滅,
而是想象為一個徹底的無與倫比的強度),
那麽,我相信,隻有從死這一方麵,
才有可能透徹地判斷愛。

        裏爾克:《慕佐書簡》

  冥思死亡的意義,是現代德國浪漫美學的重大課題,它在裏爾克和稍後的海德格爾那裏達到了頂峰。新浪漫派詩人喜歡吟詠死亡。裏爾克的傳誦一時的抒情散文詩《旗手克裏斯多夫·裏爾克的愛與死之歌》、《杜伊諾哀歌》,特拉克爾的《死者之歌》以及黑塞、霍夫曼斯塔爾的許多詩作,都是探索生死關係的絕唱。
  關心死亡問題,是從浪漫美學誕生之日起就開始了的。作為詩化哲學的浪漫美學,最終要解決的是有限與無限的普遍分裂問題,而不是思維與存在的普遍分裂問題,對死亡的思考當然就一直處於極為突出的地位。有限與無限的同一,必得要克服死亡這一難題,時間問題也是從死亡引伸出來的。死亡、時間等問題的突出,充分表明,詩化哲學始終關切的是生存論,而不是存在論或實在論。事實上,關切思維與存在的關係的學說撇開死亡和時間問題也是合法的,理所當然的。實在論當然可以不考慮生存問題。
  對死亡的沉思、吟詠,早期浪漫派詩哲諾瓦利斯就做得頗為出色了。長期以來,他為此受人責罵,也是眾所周知的。但究竟又有多少人知道,死在諾瓦利斯那裏,不過是一種對不堪承受的濁世的解脫,一種心甘情願的供奉,是對最高存在的一往情深的明證,而不是遁世的權宜之計。
  許多浪漫詩哲把死的意識視為創造性生活的前提。這是浪漫美學死亡觀的一個重要內容。巴霍芬認為,如果生應是不斷的創造,那麽,就隻有當陳舊的東西的死亡為此提供場所,生才能把新的東西帶出來。在這個意義上,"死是生的前提,隻有在此關係中,即在不斷的毀滅中,創造之力才會生機勃勃。從而,生成(Werden)與消亡(Vergehen)是相互關聯著的。"⑴隻有在生與死的永恒交替中,才有不斷超升的生的永恒之流。
  浪漫派的心理學家舒伯特同樣認為,隻有從死,從特殊的個體的有限的衰亡入手,才能認識到生的真正的根基。生是從死中派生出來的,生的要素植根於外顯的消滅,死的烈焰吞噬了僵滯的特殊性,最終揚棄了個體的定在,從而與大全結合在一起,即以深切的渴求與萬物為一。從而,死最接近生之極福和最美妙的瞬間。
  生與死的創造性關係,在尼采那裏又被作了極端的推演,在他那裏,死變成了人的使命的主動擔當。詩人紮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我告訴你們完成使命之死,這種死激勵活著的人,這
    種死將成為活著的人的誓言。完成使命的人欣欣然,在滿
    懷希望和立下誓言的人的簇擁下,去了給自己的死。⑵

    我之所以要說尼采作了極端的推演,是指他很輕鬆地把人作為宣告者的一瞬而近視為無關緊要的事,他認為,人死了,這並不值得有什麽可以驚異的。
    
  死促進生的價值創造的思想,在新浪漫派那裏得到繼承。新浪漫派詩人霍夫曼斯塔爾在新浪漫派中算是談死較多的一個。他說,死不過是未意識到的沉沒。對人來說,死有如音樂一般,它是一種甜柔的渴求。死不是可怕的東西,不是外來的、威脅人的東西。死是狄奧尼蘇斯式的神性。它向人訴說:

    我並不可怕,我不是殘骸!
    我來自狄奧尼蘇斯那裏,
    是維納斯的親人,
    我把靈魂的上帝帶到你的百前。⑶

  他指出,死與生是溶為一體的,死不是最後的外在的終結,而是當了瞬時存在的一部分。死的脅迫把生命從真麻木的沉淪中喚醒,促使它投入最後的超升。在死的時刻,生之大門才敞開它生命的全部現實性。

    隻是,因為我會死,
    我才感覺到我的存在。 Erst,da ich sterbe,
    spür ich,da? ich bin.⑷

  注意,浪漫美學所大談的死,並不是要人真的就去毀滅自身。把死看作一種實在的死,當作現實性的死來思考,隻是尼采才這樣想。在大多數浪漫詩哲那裏,死指的是對有限生命的自我意識,對感性存在的有限性的領會,它迫使人們去關切自身的生存的價值和意義。
  正是由於這一基點,自生命哲學以來,詩化哲學把死亡感推進到認識論中去,成為人認識自身、認識生活世界的先驗前提。狄爾泰明確提出:靈魂尋求把生活的種種關係和基於這種關係的體驗結合起來,但仍然不能把它們組成一個整體。最使人感到不可理解的是生殖、分娩、發育和死亡。活著的人知道死,但對它百思不解,這決定了人對世界的看法。⑸這就是說,死的意義不在於它是一個實在的死,而是在於它震動了終有一死的人的心智,使人的認識、思維有所醒悟自己應該認識和思考什麽。因此,死不過是使人的心智明亮的先驗前提。
  斯賓格勒與狄爾泰一樣,猛烈抨擊形而上學的認識論,認為它的普遍有效性永遠包含著從特殊到特殊的論證的謬誤。在他看來,人能直觀死亡,是人的認識能力的優越條件。"在所有生命存在中,隻有人能夠觀照死亡。"⑹隻有當悟性通過語言,脫離視覺知曉,變成純悟性時,人類才把死看成周圍光的世界中的大謎。這就是說,對死亡的自我意識標識著人的自我意識醒覺的程度。所以,"在關於死的知識中產生了我們作為人類非獸類的世界觀。"⑺
  生命哲學的另一位美學上的重要人物西美爾則從生的自我認識與死的領悟的關聯來分析死。"我們如何把握生,也就如何把握死。它們隻是一個統一的基本行為的兩個方麵。"⑻對於生來說,死並不是從外在置入的一個生命線的特定時刻,不是生的一個內在的界限,而是每一個個別時刻都內在固有的。死是發自內部、從內在與生交織在一起的。"在任何一個生命的時刻,我們都在走向死。"⑼在人那裏,從生命開始,死就展開了,正是通過死,生才認識到自己的形式。死是生之形態( Gestalter desLebens)。因此,死不是指死亡的時刻,它是人的生的構成要素,這一要素才給人的所有認識內容塗上了色彩。"死給生的整體劃定的界限,在先地影響著生的內容;當一個人超逾這一內在界限伸展到它以外去,那麽,他的質和形式就都不一樣了"。⑽
  但人的死亡感的自我意識並不是十分明晰的,或者說,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生命創造的迫促感。因為人固然確知自己終有一死,但又的確絕對無法肯定自己何時死。這就使人產生無所謂、麻木的感覺。西美爾認為,要是人們先前就知道死的時刻,也許就會更明晰地計劃自己的一生。
  但我以為,問題仍然還是不少。有的人並非沒有死亡感的自我意識,卻仍然沒有想到去計劃自己的一生--麻木。有的人感到死亡的脅迫,並努力去設計自己的一生,但卻並非意向富有意義的人生。通過死亡感來震醒人的價值意識,還需要許多其它的規定。
  西美爾關於死亡的思考,倒是意在努力克服時間性。他覺得,濃縮的生命達到最純淨的形式,即最高的生命,必須以死來作獻祭。這就是,個體生命創造出激揚、閃光的人生,創造出世界的意義,也就是在生命過程中創造出了一種不朽的形式,即"無時間的本質形式"( ZeitloseWesensform)。在此形式中,個體的生命形態消亡了,但生命本身卻因形式化而永恒。
  海德格爾的死亡觀十分引人注目,但盡管他用了一大堆形而上學化的語言,實際上不過是生命哲學的死亡觀的進一步本體論化。本書不允許鋪得太開,在此我們應確定的是,浪漫美學對死的哲學反思並不是像有的人所說的,是在"否定人",是一種"絕望哲學"。恰恰相反,他們對死的意義的反思的目的在於,讓處於西方物質社會中沉淪於麻木,麻木於沉淪的人有所震醒。這一點是十分明顯的,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機械社會已使人麻木不仁到了不能再麻木的地步,要使其意識有所回轉已極為艱難,隻有最後通過死亡意識的震顫來試試看,能否啟明通向認識自我,打碎資本主義社會關係,走向自由的路徑。海德格爾強調別人誰也不能替自己去死,唯有把自己的死帶人自身,人才可能有真正的價值生活。受到內在的死亡天使的震動,我就不再是芸芸眾生中那種不屬於我的人了。我可以自由地做我自己。"把人帶人死的本質絕不是說把死作為虛無,作為目的去死,也不是盲目地走向終極的黑暗寓居"。⑾所以,海德格爾一再講,死是一種可能性,使個體能展開自身的無限可能性。死打開了自由的大門,呼喚人們對自己的有限生命作真正必要的創造,把自己的生活造成有意義的價值生活。因此,在浪漫美學那裏,死的震顫意識是通向詩化人生的法門。裏爾克唱道:

    隻有誰曾伴著死者
    嚐過他們的罌粟,
    那最微妙的音素
    他再也不會失落。⑿

  有的人說,這是"一味煽動人們去就死",說"哲學就是學會死亡"的命題是引導人去死,去毀滅生命。這種見解表明這種人至少不打算去弄懂別人的意思,或者是壓根兒就沒有讀過別人的原著,再不然就是根本不具哲學的思考方式。否則,像這樣淺顯的道理是不會不明白的。"當生命已不能明晰地理解世界,當自我因沉溺於非理性的生活秩序之中而遺忘了自己,當生命的冥暗麵顯露出整個深淵之時,'沉睡著的兄弟'--死亡,必然負有新的使命。"⒀
  如果說,上述詩哲們冥思了死亡與創造性生活的關係,以及死亡意識與人認識自己的生活世界的關係,並且提出了一些獨到的見解,那麽,裏爾克對死的冥思又有什麽獨特之處值得我們注意,或者說,值得他以後的哲學家們注意呢?他給我們提供的是一個什麽樣的答案呢?他提出的答案的確是十分重要的,這就是,愛與死有非此不可的關係,隻有體味過死,才能懂得愛。
  在《杜伊諾哀歌》中,裏爾克曾深沉地吟詠過死,引起了一些人的詢問。裏爾克回答說,他在哀歌中並不是僅僅把死表現出來而已,死固然是棄我們而去的生命的另一方麵,使我們很難滲破它、洞明它。但吟詠死,更多的是為了指出愛的真正地位。在他看來,愛與死一樣,是人的生命伸展到無限,是把生命攫取到偉大的循環中去,是把生命擲入永恒之流。他在給一位青年友人的信中寫道:"死處於每一終極的愛的本質之中,隻有這種終極的愛才能使人達到在無限中去愛一個人"。⒁
  麵對時代的瘋狂、盤剝的忘形、人心的張惶,他極力謳歌偉大的愛。1912年1月,他在杜伊諾給友人寫信中談到:"明確地說,我並沒有洞悉人的存在的窗戶。除非我能從自己內心去傾聽他們,我才能接近、理解他們。在這幾年裏,我完全是通過兩種人的形象去以我的內心推測一般的人,一是那些在青春妙齡之際就死去了的人,一是那些無條件地、純粹地去愛的女人。他們向我傾訴著人性的幽秘,並以寧靜的權威迫使我去傾聽。這兩種人的形象糾纏交織在我心裏,使我無法解脫。"⒂
  他認為,那不顧一切地去愛著的女人的愛,就是偉大的愛。這種愛不依賴於被愛的對象對待她的方式,隻是在愛中履行一切,忍受一切。這種愛與男人在愛之中所表現出來的無能為力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偉大的愛以感情的溫暖把無限的力量引入自身,承受它,僅僅承受它。這種愛的奔湧使一個人處於最為內在的存在的顫動之中,然而又是像投石入海一樣委身於永恒的懷抱。
  愛的激情和渴求不能也不應由喚起它的對象來滿足,愛渴求某種無限的東西,它超逾出生命的可見的一麵,進入我們稱之為死的不可見的那一麵。偉大的愛充滿艱辛和痛苦,它往往是得不到回報的,然而,它卻擺脫了為過去和未來所決定的個人因素,深入到一個無法描述的深度。偉大的愛隻能在"全"中完成。
  對有限生命來說,隻有愛能夠給他永恒的自由,給予他無限的意義。隻有當人自己在他人那裏,在他所愛的人那裏看到自身巨大的廣延時感受到激起的愛的那一瞬間,永恒的自由才或許與他有一種倏忽即逝的一致性。正是這以死去擔當的愛,以整個生命的奉獻去給予的愛,才使人超越了時間,因為,"我們最深的銷魂的每一時瞬,都使自己擺脫了時間的延續和流遷,的確,這些銷魂的瞬間直接與生命的過程相對立,一如死也直接與生命的過程相對立一樣;這些瞬間與死是一致的,而不是與我們的生命力的一切目的和運動相一致。"⒃

    我怎麽能製止我的靈魂,讓它
    不向你的靈魂接觸?我怎能讓它
    越過你向著其它的事物?
    啊,我多麽願意把它安放
    在幽隱的任何一個遺忘處,
    在一個生疏的寂靜的地方,
    那裏不再波動,如果你的深心波動。
    可是一切啊,凡是觸動你的和我的,
    好像拉琴弓把我們拉在一定,
    從兩根弦裏發出"一個"聲響。

  這就是裏爾克的死與愛之歌。
  一個普遍陷入金屬和計算之中去了的世界,要是再喪失了愛,就會顯得更加荒蕪,更加冷漠,更加不可理解。世界不會來關切人,世界對人是冷酷無情的,一個人無端端地在哭,一個人無端端地死去,它無動於衷,照行其事。隻有人能關切人,隻有在人自己的內心裏才會為無端端的哭難受,為無端端的死悲哀,隻有在人心中,人才得到安慰、寄托和溫暖。要是人的內心喪失了愛的情感,喪失了感受愛的能力,喪失了溫柔的同情,隻有交易、計算、推演,那麽,人就會徹底地無家可歸了。找種種理由把愛從各個領域驅逐出去,隻會加重世界的瘋狂、冷酷、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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