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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老故事 (八)同學T建文

(2019-02-08 09:16:56) 下一個

 T建文是我的同班同學,自小學起。

  T建文是個靦腆的孩子,五官清秀有些象女孩,腦袋不大,說話懦懦唯唯弱聲弱氣。T建文身體嬴弱,所以免上體育課。當體育課我們在操場上歡蹦亂跳時,T建文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呆在教室裏,有時則會站在教室門邊看我們玩,顯得孤寂落寞。

  後來有一次聊天他說他開過刀,為了證明是真的,他撩起上衣露出後背,果然見他左後背上有長約一尺半的粉紅色刀痕。他說他得的是心髒病,疤痕是那次手術留下的。

  T建文來自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早年留學歐洲,回國後任教於同濟大學,那時已是建築學教授,母親則是複旦大學中文係畢業的高材生,畢業後留校當老師,其後給時任複旦大學校長的陳望道當秘書。

  T建文智力平平,學習吃力,小學一二年級時尚可勉強跟上,再後來就難以為繼了。雖說他天天挎著書包和我們一樣上下學,但課堂對他而言隻是消磨時光的地方。上課時他安靜的望著講台上的老師,既不做小動作也不調皮搗蛋,很認真的模樣,但老師也知道那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一個樣子而已。他也許聽進去了零星半點,也許腦中就是空茫一片,無人問過,自然也無人知曉。

  可以說他是我們班所有人的陪讀,作為回報,我們在接受教育的同時,也無意中成了他消磨光陰的夥伴。

雖然上課對他是個形式大於內容的事,但對待老師布置的回家作業T建文卻是很認真,每次都認真記下要求。收作業時,他一下從書包中取出語文作業簿遞過去,又一下拿出本數學作業簿,象模象樣從不拉下。

讀到三年級時,班裏新來了個女語文老師,姓張。張老師提出了新要求:學生每周必須寫一篇周記,題目自命。剛開始,同學們還能找個題目胡亂湊夠字數交差。很短時間後,江郎們才盡了,感覺天下事已被寫盡,再也挖掘不出新題材。要麽寫點愛情?又有點早。。。。。。

  於是周記漸漸成了壓在心中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每逢“交貨”期一天天逼近,一拖再拖的孩子總是抓耳撓腮——不知寫什麽、該怎麽寫。越急越寫不出,越寫不出越急,一臉的腸梗受阻樣。

  但T建文是例外,他從容不迫,一派胸有成竹了然於心的樣子。

  很蹊蹺很可疑!

  同學們好奇,問他,他不語;想看他的作文簿,不給,沒半點商量餘地。

  一次課間休息,學習委員將老師閱畢的作文簿退了下來,趁著T建文未在,我們抓起桌上的作文簿匆忙翻閱起來。

  不到二分種,找到了答案:原來,T建文的周記內容隻有一個——讀書。他的作文堪稱是讀書劄記。

  文章啟頭第一段,他這樣開始:這星期,我讀了一本書,書的名字是《XXXX》。它的內容是這樣的——後麵跟著一個“:”。

  隨之換行,開始第二段——文章的中心環節。這是讓我們最費神最難寫的一段,但T建文在這卻是最省心,他所做的就是把這本書的“內容簡介”一字不拉抄下來。

  最後一段,他這樣結尾:讀了這本書,我深受教育。我一定不辜負毛主席的教導: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做一個愛讀書愛學習的好孩子。

  如此,一篇周記就告完成!

  作文簿裏篇篇如此,不同的是讀物的名稱和內容簡介。

  難怪啊!我們一頁頁翻著,且翻且樂,出現在邊上T建文也嗬嗬的跟著樂,看不出是得意還是不好意思。。。。。

 

  T建文家境優渥,不僅家裏總藏有許多零食小吃,而且飲食也講究,所以他個頭竄的較快,比同齡人要高一多頭。但受身體先天不足影響或是其他什麽原因,他的腦袋好象忘記了生長,始終停留在剛入學時的狀態。久而久之,他的形象就俞發有點怪異了:高高的紙片般的身體上方,頂著一個比成人拳頭大不了多少的腦袋。

  這使他常常引來好奇的目光。國權路缺少教養孩子也經常拿他開涮,“小頭小頭”的叫個不停。遇到這種情況,T建文唯一能做的就是低下頭加快腳步,待笑聲消失後才一步一回頭,盯著取笑他的人的背影,似乎要記住他們的樣貌,又象是用忿然的目光回敬他們的輕簿。

  後來T建文就時常戴一頂帽子。那是頂考究的帽子,可能是他父親早年留學時帶回來的:類似西方水手帽,由藏青色簿呢製成,帽沿及帽箍均為黑色真皮,樣式別致做工精細,在國內鮮能見到。

  記得一天下午,T建文和我行走在複旦大操場邊的路上,一個國權路的孩子騎車帶著另一個孩子迎麵而來, 一聲聲“小頭小頭”叫著騎到我們跟前,錯肩而過時,後座上的家夥冷不丁伸出胳膊,一把將T建文的帽子揪了下來,隨即一溜煙逃去。見到心愛的帽子被搶,T建文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望著搶帽者遠去的背影,眼神中帶著怯怯的忿然。

  我知道他住哪裏,告訴你媽媽趕快找他們要回來。——看著T建文的一臉失落,我趕緊安慰他。

當天掌燈時分,我們真的在第四宿舍對麵的陰暗巷子裏找到了搶帽者的家,取回了帽子。在那間淩亂簡陋的屋裏,搶帽的孩子一臉不在乎的對T建文媽媽說:“我跟他鬧著玩的。”

分手時,在昏黃的路燈下,我看到一絲笑容又回到了T建文的臉上。。。。。

 

  進中學後的T建文仍然時常被校友們關注,記得鐵路新村有一位高我們兩級的女生很調皮搗蛋,隻要見到T建文,就嘻哈亂叫,作派舉止和她清秀文氣外貌簡直判若兩人。但凡遇到這種情況,和T建文走在一起的我們至多笑笑,對於自小到大一起成長的我們而言,T建文就是個普通人,不是有角有獠牙的怪獸。隻是,腦袋確實有點小而已。

  記得一次上自習課,沒老師看管,於是男生就步出教室,散立在走廊過道上。

  那時每間教室有前後兩扇門,每扇門均有一個尺多長的長方形的玻離窗,透過玻璃能裏外互望。

閑極無聊,幾個同學就湊近門上小窗看對過教室情況。教室裏一屋子學生正全神貫注上課。形影不離的T建文也有樣學樣,把頭湊近著小玻璃窗。

  不知怎麽了,根本沒有商量,同學們突然起了惡作劇念頭,二三個人幾乎同時伸手緊按著T建文的頭,把他的腦袋貼到了門的小玻璃上。悉悉嗦嗦的掙紮聲吸引了教室裏同學們的注意:他們看到的是小玻璃窗上T建文因拚命掙紮而被扭曲的小臉。全班頓時轟堂大笑。。。。。。

 

  中學期間我還和T建文同桌過。一次,我在《文匯報》上看到一篇T建文媽媽寫的文章,是關於魯迅什麽事的,篇幅不長,具體內容早忘記了。我向T建文提起,T建文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連連點頭說是的是的。

  沒二周,報上又出了另一人寫的反駁文章,打著商榷的旗號,但言辭中透著譏諷和嘲弄——這點我這樣半大孩子都能看出,可見那人文德不佳,起碼是文痞遺風未消。我開玩笑對T建文說你媽媽被人駁斥了,這次他有點急,擺著手說不是的不是的,懦懦地試圖想解釋什麽,但什麽也沒說出來。我期盼看到陶媽媽的反擊,但出乎意料T建文媽媽就此偃旗息鼓了,可能她也覺得這種諷刺挖苦般的“商榷”已偏離了學術軌道,失去了意義了吧。

 

  T建文和我的同學緣由小學開始,直到高三分文理班時才結束,此後再未見過麵。隻聽說高中畢業後他去了同濟街道加工廠做臨時工。又過了幾年,得到了他母親過世的消息。約一年前吧,又意外地知道了些他零星近況。

  如果有一天,當你行走在同濟新村、四平路或赤峰路上,眼前突然出現一個高高個,小小腦袋,頂著滿頭白發,斜著紙片般身體幽浮般行走的人,那不用懷疑,他一定就是本文的主角——我的同學T建文。(玉米衝衝衝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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