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星期日,有時父親帶我們哥仨去五角場玩。五角場離我們住的F大學家屬宿舍兩站路,有很多店,很多人,很多小販,很多自行車,車輛駛過時,會起很多塵土。偶爾母親也帶我們去,但我們覺得不好玩,因為母親總是花太多時間在布店裏挑布買布。那間光線黯淡的布店裏似乎永遠擠著那麽多人,挨著搶著嚷嚷著讓店員給她們將卷成卷的布在櫃台上打著滾兒展開,然後用皮尺量,剪刀剪,棕色紙張包了,繩子紮了,再用夾在耳朵上的圓珠筆寫了單據,把單據貨款夾在頭頂上方縱橫蛛網般交織的鐵絲滑軌上小木夾裏,“嗖”地把木夾滑向收款台,待小木夾原路”嗖“回來後,售貨員將找贖及收據及貨物交給顧客。那過程冗長繁瑣沒完沒了,讓等待在邊上的我們不勝其煩,以後就很少跟母親去了。
跟父親去時則很開心。父親在去五角場的路上常給我們說些有趣的事情。那時,國權路上有個脖子僵硬左右轉動不便的男孩,總是形單影隻踽踽獨行。父親說那男孩從前住山裏,有一次肩膀被搭,一回頭竟是一匹狼,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這男孩命大膽更大,居然掙脫出來,與狼對咬,結果還把狼咬得落荒而走,但他的脖子從此就如鏽住了的自來水開關轉不動了。這故事讓我們立即對那位與狼共舞的男孩心生幾分敬畏,而之後被人從後麵拍肩膀時,腦子裏最先閃出的念頭便是:狼來了。
去五角場時經過第九宿舍。靠近圍牆有一幢環繞在冬青樹中的小洋樓。那洋樓與其他房屋相隔頗遠,總是窗戶緊閉不見人影。父親告訴我們那是F大學校長陳望道的住所。還說陳望道是最早翻譯《**宣言》的,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可是我們並不覺得他了不起,倒覺得那神秘兮兮的小樓有幾分像藏有秘密電台的特務據點。
沿邯鄲路快到五角場時,路左側的一幢二樓高的白色房屋是當時的五角場醫院。父親說二哥和我就出生在那裏。說二哥快出生時,父親與他的好友,一個姓周的聲如洪鍾的紅臉胖叔叔趕去醫院。一到醫院,二哥已經出生,體重八斤,哭聲之大堪輿紅臉叔叔的嗓門一較高低。但說到我時,父親卻話鋒一轉,說我是那醫院裏的一個老醫生送給他的。
記得一次去五角場的路上,父親又提起老醫生送我的話題。起初我還是忍著,裝作不在意————“孩童的心智比成年人預想的要強百倍,他們差的是掩飾和表達”——不確切記得哪位專家曾如此定論,此話不無道理!但那天,當父親說完一遍,不一會又提起時,不知為何我突然湧起一陣排心倒海般的委屈與辛酸,“哇”地在靠近五角場的打靶場崗樓邊(現複旦新聞學院對過)的路邊嚎啕起來,淚水如注。未曾料想反應會如此劇烈,詫異的父親一邊笑著拉著我的手安撫,一邊為我揩試紛飛的眼淚。
我知道父親是逗我,知道我不是來自那個從未露過臉的老醫生,更知道我不是無人要的孩子,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每次走近這個醫院時這個討厭的話題就被提起,而且抱來的這個的孩子偏偏是我,而不是他人。敏感的我感覺父親似乎不是那麽的喜歡我。於是,在嚎啕中,我盡情地發泄失愛的辛酸和委屈。
似乎從那天起,這個無數次被提及的話題從此未再提過。
但與父親去的最大快樂還是可以一飽口福。那時五角場靠近邯鄲路盡頭處有一家點心店,那店裏的鮮肉大包格外好吃,九分錢一隻,熱乎乎,鬆軟軟的,一咬一包湯汁湧進嘴裏。父親每次都帶我們去那店,我和二哥要肉包,大哥則每次都要豆沙餡的麻球。當我們手捧肉包與麻球,邊吃邊跟著父親在五角場溜達時覺得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邯鄲路走到盡頭,左轉是淞滬路。那裏有一家新華書店是父親愛去的。父親喜歡看看裏麵新上架的文史方麵的書籍,也喜歡看新出的象棋期刊和對局之類的,我們則伏在玻璃櫥櫃上看裏麵陳列的各種連環畫冊用以打發時間。有一回,從新華書店出來,偶然看見馬路對麵有一家不起眼的體育用品商店。我們去那商店裏看了看,一去大哥二哥就出不來了。
使大哥二哥挪不動腳步的是玻璃櫥櫃裏陳列著的一排乒乓球拍。原來那時候,大哥二哥正熱衷於打乒乓,常常將自己想象成世界冠軍莊則棟或梁戈亮,一有空便在四舍B區一間公用的燒飯間裏的一張破桌子上大擺龍門陣。可是那時家裏隻有兩塊小孩用來打三毛球(一種簡易羽毛球,因隻有三根羽毛做成而命名)的木光板,用以打乒乓球時球感極差不說,帶去學校與同學玩時,也顯得寒磣拿不出手。於是,一塊貼有海綿和橡皮膠粒的球拍就成了大哥二哥夢寐以求的東西。
“爸爸,給我買塊乒乓板吧。”大哥說。
“我也要。”二哥說。
大哥想要的是一塊膠粒反貼的球拍,價格2元9角,二哥看中的是一塊膠粒正貼的球拍,價格2元2角。兩塊球拍加在一起五元多,那是一筆不菲的費用,夠付一個月的房租,也夠一家人個把星期的夥食費了。
父親犯難了。因為那時家裏實行計劃經濟,財政預算由母親統籌安排。專款專用,所有財政收入早已各就各位編進預算。如果無視預算,花費昂貴價錢買那兩塊節外生枝出來的乒乓球拍,勢必對家中的計劃經濟造成衝擊;然而看著兒子充滿期待的眼神,父親又不忍心說“不”。躊躇,思量一番之後,父親決定采用折中方案,先買兩塊最便宜的球拍過渡一時。
“等你們長大些,球也打得比較好了,我們再來買好的球拍。”父親說。
父親給兩個哥哥買的球拍價值7角,沒有海綿,拍上直接粘貼著一層薄薄的帶膠粒的橡皮。雖說與那兩塊昂貴的球拍相比顯得簡陋粗糙得多,但畢竟是新的球拍,而且好歹也是帶橡皮膠粒的。兩個哥哥的興奮與高興是可以想見的。
然而那份興奮與高興隻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原因是,當兩個哥哥回到家中,迫不及待地在燒飯間的那張破桌子上揮臂一試新拍時發現:那新拍與從前所用的光板並無太大的區別。由於沒有海綿墊在當中,那層薄薄的帶膠粒的橡皮對於球感的改善並無幫助。好像遠古的先人們在腰間圍一圈樹葉,雖可遮羞,於禦寒卻無效果一樣,那球拍上的帶膠粒的橡皮更多的也隻有裝點門麵的效果。
在隱忍了一段不長的時間之後,兩個哥哥終於按捺不住對那兩塊昂貴球拍的思念,對父母提出了買新球拍的要求。
“給我們買那球拍吧,我們以後可以不要零花錢的。”大哥說。
“零花錢夠買球拍的話,你們用零花錢買吧。家裏到明年秋後都沒有富餘的錢了。”母親說。
“我們明年春節可以不要新衣服,以後一直可以不要。”二哥說。
“要什麽,不要什麽,是大人考慮的事情。不要新衣服,也不能再買新球拍。”母親斷然拒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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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買的球拍再用一段時間,等明年秋後再說吧。”父親試圖圓場。
“明年秋後也不行。你讓他們趁早斷了再買球拍的念頭。”母親說。談話不歡而散。
兩個哥哥之後不再提起買球拍的話題,然而卻沒有斷念。為了買球拍,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大哥將每星期五分錢的零花錢投入一個瓶中,開始了原始資本積累。不久,二哥也如法炮製。但在兩個哥哥的原始資本積累過程中,我卻成了受害者。因為雖然他們不再花錢買零食,但對於零食的誘惑卻依然難於抵禦。於是,每當我買了零食,兩個哥哥便會各伸出一隻手說;“來點吧。”
我雖然心裏一百個不樂意,卻每次都會撮出一點分給他們。然而他們卻不知感恩,反露出一臉嫌我小氣的表情來,使我在幼小時期就早早體驗到這世道的不公。
在準備自力更生積錢買球拍的過程中,兩個哥哥曾經多次跑去五角場的那家店裏看那兩塊球拍。我曾經跟著他們去過一次,以後再也不去了。因為,跟父親去時並不覺得特別遠的路程跟兩個哥哥去時覺得無比遙遠,而且好不容易路遠迢迢到了五角場,兩個哥哥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蹲在櫥窗前看那兩塊球拍。他們樂在其中,我卻無絲毫興趣,覺得看宿舍門口那些手匠工補鍋修傘修棕棚甚至彈棉花都要比這有趣得多。
那以後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兩個哥哥到天黑後許久才回家。
父親有些不悅,問他們去了哪裏,弄到如此晚。
“去五角場看球拍了。”大哥說。
“不是說好不買了嗎?還去看它幹什麽呢?”父親說。
“我們自己積錢買。”大哥說。
“看,我們已經積了這麽多。”二哥說,一邊就將兩人積的錢取出倒在桌上。桌上堆起一座小山,點了點數,兩人竟然都已積了一元多了。
父親顯得有點意外,“這都是你們零花錢攢出來的嗎?你們一直都沒有買零食吃嗎?”
“嗯,我們想買乒乓板。”大哥說。
父親似乎有些動容,但沉默良晌沒有說話,片刻之後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走到兩個哥哥麵前,伸手摸了摸他們的頭。
之後不久的一個星期天,父親又領我們哥仨去五角場。照例買了肉包和麻球,然後徑直領我們去那家體育用品商店。路上父親宣布了一項重大決定,使我的兩個哥哥喜出望外,歡騰雀躍到空中。
“現在就去買球拍。”父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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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天父親知道兩個哥哥為了買球拍積存零花錢已有多日後,便向母親做了思想工作,並終於取得了母親的首肯:買球拍。
“可是,我們錢還不夠呀。”大哥還是有些不放心地說。
“那個錢,你們留著,如果以後媽媽需要,你們可以給媽媽。”父親說。
父親又給兩個哥哥開出兩個條件,一是必須愛護球拍,小心使用,並且打球不能耽誤學習。二是因為弟弟(就是本人)沒有球拍,所以如果弟弟需要用時,必須讓弟弟用——關於這一條,大哥後來確實兌現過的,不過當我偶爾使用他的球拍時,他那看我使用球拍時的表情,遠比我當初分零食給他吃時顯得 吝嗇小氣。
那天買了球拍,回家路上兩個哥哥一臉燦爛的表情我至今難忘。回到家中,母親也受了感染,一臉慈祥,一邊將球拍要去放在手中反複端詳說;“不就是一塊球拍嗎?怎麽這麽貴呢?夠你們兄弟三人一人做一套新衣裳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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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兩塊球拍後來伴隨了我的兩個哥哥許多年。直到我們長大,家兄陸續離開上海,我回滬回家探親時還見到它們,正麵的橡皮膠粒都已經變脆且變了顏色,拍子的反麵也留著兄長的深深的手印。再後來搬了家,就再未見到那兩塊球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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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這一切早已成為過眼雲煙,我們也早已為人之父,且過了父母當年的年齡,隻是當年環繞著球拍發生的種種往事,其情其景,如在眼前,清晰可觸,揮之不去唉。(玉米衝衝衝)
讀完您這篇文章 竟是讓我感動到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