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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藤椅

(2014-07-05 06:37:42) 下一個

我家在上海的舊居裏有一把老藤椅。老藤椅很老了,椅子上坐的部位和靠背的部位磨得發亮,藤皮黃裏帶黑,讓人想起長了老人斑的臉。藤椅的扶手處有些破洞,有的地方還纏著些舊麻線,應該是從前母親為修補損壞處纏上去的吧。老藤椅雖老,四條挺拔的細腿依然像從前一樣結實,我每次回到上海家中喜歡坐在老藤椅裏,老藤椅穩穩當當,絕沒有吱吱嘎嘎不堪重負的摸樣。


  老藤椅來我們家有四十多年了。它是當初父親的一個姓沈的同事托了她的兒子從江西某家藤椅廠裏直接買來的。那個小夥子在那家藤椅廠工作,當時正失戀,與同廠工作的前女友低頭不見抬頭見,心裏甚是心酸。為了斬斷情絲,想換個工作單位。但那年代,工作是由組織分配的。個人利益服從組織利益,組織不點頭,換工作也好換老婆也好,都是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弄得小夥子和她媽都十分苦悶,後來有一次小夥子他媽領那小夥子來看父親,父親似乎開導了小夥子一番,大概小夥子和她媽都有點感激父親,後來就幫父親從廠裏買來了這把藤椅。

我還記得老藤椅剛來我們家時的青澀摸樣,也記得藤椅上青綠色的藤皮裏散發出的淡淡的清香。我們家那時的桌子椅子等家具是醬紅色的,有的已經油漆剝落相當老舊,青綠色的新藤椅給家裏帶來清新氣息,同時也讓老家具愈發顯得老舊。

與家中的舊木椅和板凳相比,新藤椅坐著舒服得多。尤其是在夏天。那時候沒有空調,風扇也是鳳毛麟角。盛夏之時,大汗淋漓地回到家中,悶熱難擋,醬色的椅子板凳坐著都是粘的燙的,唯有那青綠色的藤椅看著已先有一絲視覺上的涼 意,用涼水擦去汗水後赤膊短褲地坐在藤椅上,皮膚與藤皮接觸,一邊搖著芭蕉扇,一邊啃上幾口西瓜,就有些許清涼透到心裏,房間似乎也就不那麽悶熱了。

新藤椅很受歡迎,家裏人都喜歡坐。但自然,父親在家時多是父親坐的。父親悠然自得地坐在藤椅裏,一邊半眯著眼睛聽收音機裏童祥林的革命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選段,一邊搖頭晃腦地跟著哼唱“迎來春色換人間”的情形至今想起如在眼前。父親細心,夏天時常用濕毛巾擦拭藤椅,他覺得汗水侵蝕藤皮會使藤椅改變顏色,所以雖然平時像我們哥幾個一樣打赤膊,但坐藤椅時就會套上一件俗稱老頭衫的白色圓領汗衫,然而又熱,便將老頭衫的下擺向上翻起,露出略微發福的肚子半躺在藤椅裏。

新藤椅不僅受家裏人青睞,連鄰居也覺得好。那時隔壁王家鄰居有個小小孩,叫章章,尚不會走路,但能隻言片語說幾句短句,每次被抱著來我們家時便說“伯伯椅,章章坐”,吵著要坐那新藤椅。有一回,章章坐在“伯伯椅”裏,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地自說自話著,忽然沒了動靜,安靜了下來,表情變得專注認真,我們正覺得蹊蹺,就聽到滴滴答答水珠落在地板上的聲音,循著聲音望去,藤椅下的地板濕了一片,雙手舉起章章來看,兜在他小屁股上的尿布已經濕透,藤椅上他坐過的部位成了深綠色,反麵還掛著水珠。再看章章:表情雲開霧散,如釋重負,在我們爆出的大笑聲中,又手舞足蹈,咿咿呀呀起來。

七十年代中期,家裏搬到複旦第一宿舍新蓋的公房居住。那時藤椅似乎已不像從前那麽青綠,微微有些泛黃,即是歲月留下的痕跡,大概也是汗水侵蝕的結果,說不定還有章章尿酸反應的貢獻。

夾在第一宿舍那兩棟五層樓高的灰色公房的中間,靠近宿舍東麵圍牆的地方有一方不大的空地。夏天的夜晚,我常將藤椅搬到那塊空地上,坐在裏麵看星星。那時曾聽人說,常看星星能改善視力。我那時很想中學畢業後去當兵,但視力不行,所以到了夜晚便經常坐在那裏夜觀天象。九點之前搖著芭蕉扇坐在小凳子上在外麵納涼的人多,兩棟灰色公房的窗口裏泄出灰暗燈光和收音機的廣播聲,間或夾雜著大人小孩的說話聲。此時環境嘈雜,不是觀察星象的最佳時分,但隨著夜深,納涼人回屋睡覺,窗口裏的燈光陸續熄滅,收音機的廣播聲和人的說話聲逐漸停止,便漸入佳境。到了夜深之時,涼風微起,於萬籟俱寂之中,傳來牆根草叢中蟋蟀的鳴叫聲,間或還有輕微的酣睡聲從黑魆魆的公房窗口裏飄出,那時仰望夜空,深邃空曠,繁星點點,分外晶瑩明亮。我喜歡那種夜深人靜之時坐在蒼穹籠罩之中的感覺,常在那裏呆很久,直到濃厚睡意襲來,才將老藤椅馱在背上躡手躡腳回家睡覺,一覺便睡到天明。

九十年代前期,母親將家搬到了現在的住所涼城。那時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我們哥幾個也都去了國外,上海的家裏隻剩下母親一人。母親搬家時,處理掉了許多老舊家具,但老藤椅依舊隨母親到了新居。母親剛搬到新居的那年冬天,我回國陪母親住了兩個月。母親依然喜歡坐在那老藤椅裏。老藤椅那時已完全沒有了青綠,黃黃的,油光發亮。椅子裏墊著一塊四方形暗紅色坐墊。白天,母親在她自己朝南的臥房裏坐在藤椅裏曬曬太陽看看書報,晚上則將藤椅搬到客廳,藤椅前放上一隻大塑料盆,裏麵倒上熱水,然後坐在藤椅裏,將腳擱置在盆中,用熱水泡腳,一邊看看電視,我則坐在邊上一邊陪母親漫不經心地瞎看電視,一邊與母親東家長李家短的閑聊。盆邊另外還立著兩隻熱水瓶,裏麵盛滿了燒開不久的熱水。當盆裏熱水溫度下降時,便不時兌進新的熱水。直到將腳泡得通紅。母親說那樣泡腳活血,身體好,讓我也可照著做。

九六年移民去加拿大後,回上海的次數很少。到二零零五年回國,偶然留在上海工作了一段,那時離我最初離開上海去國外已近二十年,頗有滄海桑田的感覺。在上海時住在母親家裏,時隔多年與母親一同生活了一段。後來母親也隨父親走了,我又回了加拿大。之後幾年裏,上海舊居便成了沒有人住的空巢。去年,我與同在加拿大的弟弟商量決定將上海的房子賣掉,今年四月回國辦理相關事宜時又在上海舊居裏住了數日。一進屋便又看見了老藤椅。老藤椅老了,破了,完全沒有當年剛來家時的摸樣了。將老藤椅從一房間角落搬到朝南臥房的中間,檫去蒙在椅子表麵的厚厚的灰塵,時隔多年又坐在了老藤椅裏麵。打量著空空的房間,往事如過眼雲煙。人去屋空,物是人非,心裏很是冷清。

為了便於賣房,回加拿大前。我將舊居裏的空調,電器及許多家具都處理了,唯獨這來我們家裏四十多年的老藤椅舍不得丟。可我無法將它馱回加拿大去。隻好暫時仍將它留在老房子裏,但房子一賣,不知它會去往哪裏?唉,我親愛的老藤椅,真希望它能有個好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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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海上佳人 回複 悄悄話 接地氣的文章,接地氣的筆名!
米德1 回複 悄悄話 老藤椅,唉!
stillthere 回複 悄悄話 VERY WELL WRITTEN.

REMIND ME OF OUR OLD CHAIR THAT LOOKS ALMOST THE SAME...
玉米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辛夷660' 的評論 : 有些事情當時也沒有特別覺得怎樣,可就留在記憶裏了。謝謝閱讀與評論。
辛夷660 回複 悄悄話 阿拉屋裏也有一把一模一樣的藤椅,幼年時我常常躲在背後“摳”父親的後背肉,你的文章喚起了我們多少彼時的記憶,可惜一切都已經一去不複返了!謝謝分享。
玉米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MEMPHISL' 的評論 : 謝謝鼓勵。倒是有相片,沒有載上去。以後注意圖文並茂。
MEMPHISL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好啊, 能配個‘老藤椅’的圖片嗎?或者相類似的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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