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春節紀事:一個病情加重的東北村莊
《財經》記者 高勝科/文
春節期間有各類溫馨和懷舊故事,我要寫的故鄉雜記卻顯得些許殘酷和悲戚,可惜這並非杜撰虛構,而是真實的寫照。田園故鄉不止是在生病,而是有關於忠孝道義的一切倫理氣息徹底死去了。
連我自己也費解,在訊息如此發達、科技如此創新的現代社會裏,為何這群人的生活竟會如此?可惜,這便是赤裸裸的人性,無論你願不願意,它都擺在那裏,真實地發生,並伴隨著時鍾的擺動繼續而又變本加厲。
如果說,每個人的故鄉都在淪陷,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經,那麽,我的故鄉如此淪陷的方式,以及這首難唱曲的哀婉程度,都顯得荒誕不經。
這是裝滿了我童年記憶的東北故鄉,盡管家人早已搬遷,但我還是每年都回到這裏,光顧老宅,在年節中拜訪族中長輩老人,並對死去的亡靈焚紙燒香盡一點綿薄的傳統孝心。也可以說,多年來,故鄉從未離開過我的視野,並因為愛它,才為它的人情嬗變而心疼,為生活在這裏的村人遺憾而痛心。
這一切的愛與痛之中,自己無能為力,僅能摘錄其中的片段,並籌劃著有朝一日立此存照,記錄民風遽變、家族由盛轉衰,以及一個村莊的死亡全程。
新時代老人的“舊社會年關”
故鄉還在,但村子的魂魄早已死去,宗族家訓的血脈早被抽空,隻剩下碧水青山難得好景致的一張皮囊。
春節期間,村裏一些高齡老人正在東北的火炕上忐忑地活著——他們因活得高壽而倍感內疚。自殺之心早已有之,有著同齡老人的彼此寬慰、相勸,死心雖然沒了,但活罪難逃。
準備年夜飯時,村裏一位年過8旬的阿婆剛剛被罵,幺兒的媳婦掐著細腰、抱著孩子,把她“祖宗八代”罵了個遍。
幾天前,老人被家人推倒,摔在院子裏的台階石下。帶著淤青的傷,拄著柴火拐棍,老人彎腰生起了灶火、燒熱了火炕,因為做的一頓飯菜不合口味,七碟八碗的飯桌子被兒媳婦猛力掀翻,椅子上的一盆酸菜被扣翻落地,冒著熱氣,滾著湯水。收拾碟碗碎片的過程,老人不敢言語一句,頭垂得很低。
此時,老人的小兒子正在村裏小賣部的麻將桌上酣戰了兩個晝夜。當然,即便在家裏,兒子也不敢發聲,至多是默默幫助母親收拾散落了一地的碗筷殘局。
在東北,春節是一年中最重要、也最喜慶的節日。因為節氣使然,每年農耕一茬玉米,按春種秋收的時令,瑞雪隆冬正是村民農閑之季,也本該是眾親友朋團圓、幾代人同享天倫之樂的時刻。可在村裏,春節越近,老人們的生活越發孤單和悲催了,挨罵被打的間隔也更短了。頻率最高的一句詛咒是——“老不死的東西,你怎麽不早點走(意指去世)了”。
受此待遇,正是因為老人活得太高壽了,“老了就不中用了,也是小輩們的生活累贅”,老人這樣告訴我。偏偏這又是東北地區一個聞名全國的“長壽之鄉”,90 歲以上甚至過百壽命的健在老人還有很多。根據縣誌記載,清乾隆年間,這裏出過一位壽享164歲春秋、經曆了“兩朝七帝五總統”的老人。這名老人被家鄉的政府部門作為光鮮的外宣名片,而長壽老人的現實生活卻鮮為人知。
在我的故鄉,類似鄰家阿婆的故事不是個案,而是一群老人的鏡像。幾年裏,我曾利用回鄉之時,去拜訪過村裏年逾75歲的一些老人。他們的生活境遇不堪,更遠未享到晚年之樂。他們並非膝下無子女兒孫,並非老無所倚,諷刺的是,子孫滿堂都在村內,卻老無所養。
田婆(化名)已經89歲高齡,在大年初一的清早,她盼著能有兒孫們來探望她。直到炊煙日暮,她終究還是失望了。兒孫算起來超過30人,沒有一個人選擇在這一天陪她安靜地聊聊天。幾年前,老伴因病去世,讓她更為孤單。田婆患有多種疾病,以往因為治病的事,鬧出了不可思議的笑話——在治與不治的爭議中發生了打鬧,兒子之間拳腳相加,妯娌之間早已素不往來。
新年的第一天,最先來看她的,是村裏一位比她小五歲、比她更孤獨的老人。兩個老人曾在幾十年前因為一樁舊事生怨,曾發誓老死不相往來,可最終還是沒能戰勝孤單。那個老人拄著拐杖,拖著老寒腿,盡管隻有幾百米的路程,卻也要走走停停,經常來說話、打發彼此的孤單。
直到大年初二,每個兒子分別送來了200塊錢。這是老伴活著時定下的規矩——每一年,每個兒子給200元算是“養老費”。這個數額也是經過了多年的“拉鋸”協商敲定的。因此,在一年的365天中,除了送200塊錢以外,兒孫再很少出現。
大年初三,田婆突發痢疾病倒了。前一天,他的一個兒子和兒媳除了送來200塊錢,還帶來了一箱牛奶。老人喝下後,頻繁地去廁所——這箱牛奶過期了半年之久。這不是第一次,以前,田婆每逢生日時,有兒媳婦把家裏吃不完、或者即將壞掉甚至已經腐爛的水果送來。
村裏還發生過這樣一件事。一位年過百歲的老翁,兒子倒還孝順,卻意外地死在了不孝的兒媳手中。老人生前已查出患病,醫生叮囑過家屬,發病時可及時送醫就診。然而,在老人最後一次發病時,最先發現的兒媳卻故意緊閉屋門,未能及時告知當時就在院子中的丈夫,讓老人錯過了送診搶救的黃金時間。
出殯之時,兒媳比兒子哭的更為厲害,也是把一場孝順戲演到最逼真的明星。她一會兒長跪在黑土上不起,一會兒又撲在墳頭嚎哭,幾個男人都拽拉不起身。在場的很多村民誇她孝順,當然,也有人發現她一邊假哭,一邊用手從嘴裏蘸著口水,不斷地向眼睛上塗抹。事後,很多女人學會了這個招數。
為了讓老人死的迅速而又悄無聲息,一些狠心的兒媳還會在食物上動動腦筋。通過在一日三餐上節食減量,讓老人在長年累月的自然饑餓中走向死亡。明知如此,老人卻不敢聲張,否則家庭內戰將會迅速引爆全村人的圍觀。
婆媳之間的先天積怨生恨,在中國一些落後貧窮地區並不罕見,但是,畢竟是一家人,緣何如此視為仇敵、針芒相對?這個問題,我經常在思考。孝道禮教的殆盡,宗族傳承的斷裂,也許正隨著這個村的民風凋敝而來。而且這恰如一場瘟疫,很快蔓延滋長起來。一些外嫁到村裏的女人,從開始的不解,到入鄉隨俗的接受,再到變本加厲的效仿,最終很可能成為心藏蛇蠍的最惡毒之人。
每次回到故鄉,附近的阿婆阿公總願意找我聊天,也許是因為孤獨太久,又沒有一個適合傾訴的對象。約在十年前,我剛大學畢業做記者時,鄰家的阿婆對我說,“你這個寫字的,應該寫寫咱們村不顧忙閑、不務農事的麻將風氣。”
而最近幾年,每次春節歸鄉,阿婆的說法又變了,“你是做記者的,你應該曝光一下村裏的不孝風氣,這群媳婦們作(意指“折騰”)翻天了”。
群山遮住了村人的眼界,而素質與修養的缺乏,又讓他們並未學會正確使用工具。城市中的刀具,傳入村內,但村民並未用它切菜,而是無師自通地發明了用它來扼殺生活。包括有限的娛樂方式,也在被歪曲利用著,成了村裏老人眼中的糟粕,流傳甚遠。
未有節製的娛樂
從2015年開始,微信在村裏的男女圈裏流行起來。可是因為村裏太過偏僻,家庭座機入戶尚不足十年,聯通網絡至今在村裏還沒有信號,移動網絡信號隻在個別地段時斷時續。即便日常通電話時,也會經常掉線。
這並不影響微信的使用,他們不會搶紅包,隻用微信通聯外界,並企盼著外人能拯救自己。因為打字慢、識字有限,使用的習慣是按住說話。最急人時,剛說了幾句,未等按發送鍵,信號中斷了。於是,村裏時常會看到這種特殊的場景,有人在房前屋後往返很多遍,雙手高舉著手機。
2016年春節,在家裏的老人們生不如死、正遭活罪之時,幾個農家婦人在密謀著一場向外省遠征的組團“約炮”:通過微信,她們在陌生的群裏與自稱“很有錢”的外地人誇誇其談,不知道對方什麽來頭,但已被“有X套房子、有X輛車、有大把花不完的鈔票”的條件所吸引,她們也刻意地把自己的年齡縮小了幾歲甚至十幾歲,並時刻準備著一場聲勢浩大的“見麵”——如果對方條件好,她們便不計劃回村。
最早先,村裏的娛樂方式是略顯單調的麻將與撲克。這個風氣在長達20年的時光中長盛不衰,年老者負責操持家務、照看孩子,而坐在麻將桌上的是一群身強體壯的中年男女和一群敢於下賭注的年輕人。若是農忙時,白天種田,在家裏吃過晚飯,一路小跑地直奔牌局,奮戰到後半夜。
如農閑時節,麻將牌局會持續幾個晝夜,直到把兜裏的錢輸光才肯回家。中途隻停歇片刻,泡一碗方便麵、吃幾片麵包或者撬開一瓶啤酒填肚子。為了就地取材、節約時間,這些賭局常設在小賣店中,賭家們一手搓著麻將,騰出了另一隻手啃著麵包就著香腸。
春節期間,從年初一,直到月末,都是牌局的最盛時光。走門串親的外地人多起來,新舊牌友們雲集一決高下。
兩年前,村裏個別時髦的女人將廣場舞帶回了故鄉,風靡至今。鄰村的小學互相合並,我童年讀書的小學已廢棄多年,跳舞者將學校的教室打通、粗糙改造一番,如到夜晚,拉上路燈,歌舞升平。一些村民剛從田地裏放下鋤頭和鐵鍬,未顧得上洗手和吃飯,迅速加入到舞隊中,直到體力不支,方才散去。
城市裏,多數人無暇娛樂,即便娛樂也視為業餘休閑、有所節製,但在我的故鄉,更多人是將其作為一種長期尋樂的事業,並為之努力踐行、奮不顧身。有時因為賭注太小“不過癮”,一些人會選擇去十公裏外的鄉鎮上或者幾十公裏外的縣城中找棋牌室、結交牌友。
娛樂逐漸鼎盛,男盜女娼的不良之風也繼而蔓延。村裏的離婚者越來越多,令人費解的是,除了年輕夫妻,有的離婚者甚至年近60歲,孫子也不小了。一些年輕人認為這是新女性主義的覺醒,而在老年人看來這是有辱祖宗的傷風敗俗。
在兩種價值觀的對撞難決勝負之下,一位我稱之為叔字輩的遠親便離婚了。離婚之前,夫妻兩人每天堅守牌局,不顧農事,家中經濟窘迫,一處茅草蓋成的房子因年代久遠成了危房,夏天漏雨、冬天灌風。但是,兩人無心修葺房屋,隻顧牌桌上的輸贏。他們也因為牌技過人,而常常被綽號以“常勝夫妻”。
在村裏,一些人因為膽量過人,囊中羞澀,敢於“借高利貸”用於賭博,而這樣的家庭最終妻離子散,或者遠走他鄉、避難躲債。
遠親叔叔家的兒子學習成績很好,沒能讀完初中便輟學打工。原因很簡單,家境貧窮。以往的多個春節前夕,那對“常勝夫妻”的遠親叔叔在牌局上酣戰之時,他那年過8旬的母親多次到鄉鎮政府的民政部門,為兒子爭取低保。在長年累月的哭訴之下,這對已經離散的“常勝夫妻”,還是享受到了社會最底層的福利待遇。
在攀比和競賽中的春節
離春節還有十多天時,村裏最窮的一個農戶再傳噩耗,男主人因病去世;大約兩三年前,他的小兒子也因病過世了。
男主人去世的幾天前,他的大兒子在一群農民的陪同下,乘著當天的早班車去了鄉鎮上。當天上午,這個低保家庭一次性取出了全年3000多元錢的低保費。這群人剛出政府大門,就轉身走進了鄉鎮上最好的一家飯店,點上最貴的酒水和飯菜,將全年的低保費花費的所剩無幾。
這戶村民很窮,也始終被村人視作“傻子”對待。大兒子知道,即便是隻有一天可以行樂痛快,撐足了麵子,哪怕剩餘的364天都在聽天由命地喝著西北風,也很值得。
“麵子”是村裏最為講究的聲譽,攀比是村人生活中的必需品。殺年豬在攀比,如果誰家的年豬殺的最早、體重最大,家人走路也跟著趾高氣昂;而誰家的年豬很小,在村民的打探中連走路都不肯抬頭。
按東北規矩,每年剛過元旦,村人陸續殺年豬,族人和鄰居會前來幫忙,然後在土炕上堆滿菜盆,擺上幾桌。村人之間在比拚著,誰家的年豬膘肥體壯,誰家的待客方式比較周到,誰家因為吝嗇而在菜盤光了之後不再添菜。可能剛從你家放下碗筷,很快,你家待客的不熱情和吝嗇便會不脛而走,傳遍了整個堡子。
可是,在我聽到的眾多故事中,沒有哪一家村民是真正大方的。即便童年記憶中比較忠厚老實的人,如今也被認為是不喜歡添菜、故意將肉做不熟的“滑頭”了。
放鞭炮也在攀比。在農村,每年春節都要燃放爆竹,以前放鞭炮,近些年來流行城市中常見的煙花。在我的童年記憶中,春節期間不時會有火災發生。在東北的森林山區,一年四季要靠燒土炕取暖和做飯,燃料就是漫山遍野的枯枝敗葉,每家農戶都在院內外堆起來足夠燃燒一年的巨大柴火垛。以往的年俗中,誰家的柴火垛堆得高,擺放整齊,被認為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這也是農村年輕男女相親必看的一個物件。
但春節期間,總會有一些不受控製、火花四射的煙花爆竹,鑽進柴火垛中,從一個微弱的小火苗燃燒成一團撲不滅的火球。當然,村裏也有一些火災是人為縱火導致的,如果鄰裏鬧了矛盾,彼此最常見的報複手段便是趁著月黑風高,把一根點燃的火柴丟進柴火垛中,並快速地隱匿跑開。
臨近春節,每戶農民無論窮富,都要購買煙花,每戶花銷少則三五百元,多則超過千元。這筆開支相當於戶均年收入的1/10。
村裏罕有外出打工者,即便打工的,也都是男人離家,留下妻子照顧老人和孩子。因為進城能做的活計不多,而且常年討要不到工錢,是否外出打工也讓不少村人在 2016年的春節猶豫不決。春節前夕,村裏有年輕人在工地上索要工錢沒能返鄉。當天,他的家裏殺年豬,村人為此擺宴慶祝,酒桌上沒人關心這個年輕人最後是否討到了工錢。
通常,選擇進城打工的家庭年收入在3萬元左右,而更多的人留在村裏,進行了兩極分化:一部分人,需要賠笑送禮,給在村裏濫砍盜伐的老板們做工,砍伐森林按日計價,如果每家有兩個勞動力,年收入約2萬元;另一部分人隻能把渾身憨力用在幾畝農田上,年收入隻有幾千元。
但無論收入高低,春節燃放煙花是必須完成的一項使命。按傳統,爆竹聲中辭舊歲,這不僅是新春吉利的表征,更關乎著未來一年的財運時運。於是,村民們也攀比著:誰家燃放的煙花多、買的煙花貴,這是可供炫耀的談資,勝者臉麵有光,意指全村一年的好運都聚集在他一家。
除夕夜裏23時,是各戶煙花整齊綻放之時。這時的競賽,變成了誰家的煙花漂亮,噴射的高,綻放的美麗。全家人一邊院內欣賞,一邊與別人家牆內外綻放的煙花進行比較。落敗者,會心有不爽地暗下發狠,明年我一定在煙花上超過你——隻有這樣,我的日子才會超過你。
禮崩樂壞的村風
村內對子女的教育觀,始終處在一種盲從和搖擺狀態。十多年前,我是村裏走出的第一個大學生,當時正是“讀書無用論”在村內盛行之時。一個成績很好的兒時玩伴,在家長勸說下初中輟學。當我大學畢業後靠一己之力打拚,在北京工作、安家,又一度被視為村內標杆,很多家庭心甘情願砸鍋賣鐵供孩子讀書。近幾年情況生變,不少大學生畢業後,難以找到村民心目中“賺錢多”的好工作,一些不夠自立的子輩,工作後還要時常依賴父母的繼續補貼。因此,村子裏的教育價值觀再次紊亂了,在“孩子是否讀大學”的問題上顯得左右為難。
不久前,一名在讀大學生,被父母勸導準備中斷學業,要麽回家,或者選擇留城務工。勸說的理由是一筆簡單的農民賬:“家庭條件不好,而且大學畢業後也不是分配,要自己去人才市場等著人要,這和打工沒有太大區別。工作難找、賺錢又少,而讀書又太費錢了,家裏供不起。”
大山隔絕了村人的視野,他們不知道、更不關心外界發生了什麽,日久變得難以明辨是非、通達事理。在村人眼中,好與壞、是與非的衡量標尺和參照係,是比他們相對富裕的幾個村民。這群一夜暴富的聰明人,是靠膽量起家,不擇手段、不計後果,敢於挑戰道義和法律底線。
在村人的思維中,宗族傳統權威早該被打破,唯有自身錢包很鼓的人,說出的話才具有分量,才能服眾,才理應被推崇為德高望重。而不用關心所講內容是對或錯,更無須計較發言者的年齡大小和輩分高低。這種邏輯極為簡單:有錢人,就是成功的,也一定是最正確的。
這也是一個局限的天地。全村不足百戶,擁有20萬元以上家產的農戶寥寥無幾。四麵深山環繞,隻有一條土路通向鄉鎮,每天有早晚兩班客車通行。很多村民,一生未出遠門,還有更多的老人,沒讀過一天書,一輩子沒走出大山、進過縣城。
沒見過世麵的老人,卻是大山中最後一批寬厚仁慈之人。可惜,這些老人越來越稀缺了,我認識的老人也漸次過世了。此後,一個兒孫滿堂的家族根基開始坍塌,家風越加敗落,族人之間不再友善和睦,一個尚未成家的小輩不僅可以辱罵父母,甚至還敢隨手抓起一把農具衝向他的父母。猶如一棵大樹,盡管枝葉繁茂,高聳參天,掏空樹根後,樹幹和枝椏也開始枯落和腐爛。
田婆家的阿公在世時,曾有一個遺願,子輩能將族譜在春節這天請回來,然後全年燒香祭品供奉。這個提議一再拖延,七八個子女互相推諉。
按農村的祖上規矩,幺兒要和老人生活在一起,長子要替父母分憂解難、操持家族責任。一番爭吵過後,長子被迫接下了這個任務。
好景不長,不到一年,因為本身的不情願和後續生出的怨氣,長子將族譜砸個粉碎。讓他怨氣的是,在請回族譜、準備祭品的儀式前後,族人中沒有一人前來幫忙,而大年初一之後,族人們拖家帶口蜂擁而來,叩頭祈福,求祖宗們能佑護他們大發財源、家丁興旺,而在離開時隻會丟下一兩塊錢的零錢,而在外被傳言“發展很好、賺錢不少”的子孫後代在下跪叩頭後,丟下的也不超過十塊錢。
當然,不再供祖祭祀,還有一個更大的理由——長子一家在為祭祀忙碌的一年中,他發現,祖宗們並沒有賜予給他這個最孝順的人任何的好運。他似有所悟,原來祖宗不靈了。
後記:
無論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還是陳忠實筆下的白鹿原,自古以來,鄉土文學不乏經典,但這些都隻是故事。而我家鄉正遭遇的,不是故事,而是一場升級版的事故。
故事是正常人之間的家長裏短、生活百科,而事故的主角則是一批非正常人,但他們神智健全,沒有任何的精神疾患。這場事故的本質,是赤裸裸的人性與一個物質極大豐富、人情味卻無比缺失的時代產生的激烈對撞。
小智小慧的農民式思維,自私趨利和數典忘祖的人性醜陋,在這個村中被放大到無以複加的程度,勤善禮孝的祖訓宗規已然蕩然無存。四麵的盤山峻嶺遮蔽了他們的眼界,信息的閉塞、交通的不便,也切斷了他們和外界的通聯和交融,又加劇了這場無知的荒誕悲劇以野蠻的方式繼續上演。
事故發生在東北的一個極為偏僻的縣城,縣城中最為偏僻的村莊。在這裏,原生態的自然環境,現代社會中稀缺的碧水青山,與禮崩樂壞的人文環境,極為不符。
追溯村史,祖上一位喪夫的老奶奶用籃子挑著幾個幼兒,從山東出發的闖關東中途,路過這一片肥沃黑土,犁地開荒,停留生活。孩子長大後,逐漸形成了村落。
在村內,從一個個至親,又衍生為多個家族,從祖上追溯都是親屬友朋。祖上起於一枝,本應相親相愛,而結果卻相害相殘,在言傳身教之下,子輩們也加入其中,鬥爭更甚。根據村裏年長者的回憶,從建村起,到民風蛻變前,一直是民風淳樸、宗族禮教井然,族人也始終被認為是周邊鄉鎮中最傳統、憨厚善良的一批農民。在我的童年記憶中,為村裏自願修路搭橋這樣的樂善好施行為不勝枚舉。
然而,近十多年來,風氣每況愈下,幾代祖先努力營建的鄉村秩序毀於一旦,利益崇拜,砍樹刨根,貪利圖逸,不思進取,宗族約束力完全凋零,傳統禮教全線崩裂。
我經常在想,中國的多數鄉村已被城市化的步伐碾壓的“空心化”,很多人在為消逝的鄉土文明而呼籲反思,這是因為它走的太快、把文明丟的速度過快。而我的故鄉,它卻在飛速發展的時代中,因為笨重的身軀和閉塞落後,走的太慢了,本該為此慶幸。但不幸的是,它卻走向了另一種根脈斷裂的的病態極端。
幾年來,我始終思考著“緣何至此”這個問題,可惜,至今不能得出那個最準確的答案,況且問題的原因也極為多元和複雜。現在,唯一能做的,以“零度情感”略記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