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應當感謝三舅爺,沒有他的不遺餘力,就沒有祖父祖母這一樁才子佳人珠聯璧合的美好婚姻,也就沒有我們這些濟濟一堂的子孫後人。作為祖父的中學同學,他一直對這位出類拔萃的同窗褒揚有加:聰慧過人,學富才高,將來必定會大有出息。
他們的傳奇始於一個驚鴻一瞥的開端。當年祖母在一所女子中學讀書,有一次去他們的學校看望三舅爺。可想而知,在終日寒窗苦讀的莘莘學子中間,一位美麗淑雅的妙齡女子的到來會引起怎樣的轟動。一直潛心讀書絕無雜念的祖父肯定是不經意間看到了這生活令人驚歎的美妙頁麵,霎那間光華凝滯日冕失輝。從此,少年祖父的心中埋下了愛情的種子。
祖母顯然這次沒有注意到祖父,那時的她目不斜視心恒誌高,正為了上大學而全力以赴無暇其他。直到祖父求婚的消息傳來,祖母毫無興趣一口回絕。正巧她家中還有一位稍稍年長的姐姐尚未定婚,祖母的母親就順水推舟地把三姨奶奶的照片寄了過去。我的三姨奶奶就是上一集的照片上右首端坐的女人,她也生得秀麗端莊,與妹妹很是相像,幾乎不差幾分。換了一般人,可能就此將錯就錯,定下這門難得的好親事。可祖父不是,他認準了祖母這個人,就不會再有絲毫改變。見到照片之後,他立刻發現這不是他見過的那個女孩子,於是就毅然決然地親自上門求婚了。
那是一個乍暖還冷的日子,祖父還有他的幾個要好的同學,浩浩蕩蕩地開進了祖母的家。祖母的父親已經過世,家裏家外都是長兄掌管。我的大舅爺是個新派明紳,家中的妹妹們和弟弟們一視同仁,都送去學校讀書,從不限製。身為大家閨秀的祖母從小才華橫溢,書畫女紅,無一不精。祖母的家境相當殷實,遠遠好過祖父的家庭,據說二三十年代,他們家中都是高屋明堂,院落巍峨,甚至裏裏外外都是明亮耀眼的大玻璃窗。
祖父絲毫沒有被這豪門富戶的陣勢嚇住,他依舊氣宇軒昂,談吐不凡,出手闊綽,正襟危坐,耐心等待心中佳人的出現。祖父不知,他的佳人已經在窗外悄悄看過一次了。當時的少年祖母很是好奇,想看看這個兄弟幾人交口稱讚的有識之士到底是什麽樣子。但祖父不是那種令少女一見難忘的英俊小生,土黃色的西裝映得他臉色黝黑,所以最後祖母還是決定返回閨房不願鬆口。祖母的母親將計就計,吩咐我的三姨奶奶繼續出來頂替。當三姨奶奶風姿綽約楚楚動人地出現在堂屋裏,那真是滿室生輝,眾人仰望。可祖父當時鎮定如初,平和冷靜地倒出了心中的疑慮:這不是密斯徐。不管家人怎樣解釋這也是一個密斯徐,祖父還是一如既往,不改初衷。萬般無法,在母親的勸說和兄弟們的請求下,我的祖母終於願意見我祖父一麵 了。
當素麵清顏的祖母一出現,祖父的眼睛就立刻閃出喜悅的光芒,他急切地拿出一件剛剛買好的玫瑰紅色的呢子大衣讓祖母試穿。真是天作之合,這件外套不大不小不胖不瘦,穿在祖母身上就象專門定做的一樣。多少年後,每當我想象這個時刻祖父的眼睛祖父的心情時,腦子裏都會反複出現"冰川消融"這個詞語。麵對遠道而來家人中意的求婚者,祖母的態度仍是矜持有度禮貌有加,她重新表達了要上大學不想過早結婚的意願。祖父馬上提出這兩者並不矛盾,他的回答是如此的鏗鏘有力:你放心,我就是砸鍋賣鐵也會供你上大學!這句話後來在家族中流傳甚廣。我一直奇怪文采飛揚口才極佳的祖父,他的愛情宣言為何如此驚人的平白粗淺,以至於這句話超越了他那些後來所寫的諸如"佳人在水一方"等等引經據典的情書家 信,更加清晰地銘記於我們家族的曆史上。最後當然是祖父如願以償定下了婚約,全家上上下下皆大歡喜。隻有祖母半喜半憂,她仍在擔心如何與這個素昧平生的少年共度此生。
祖母沒有嫁錯人,祖父果然不負厚望。高中畢業時他推掉了學校免試保送的機會,隻身來到上海,以文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複旦大學,雖一年後因“ 淞滬事變”返家而未竟學業,但之後又以突出的文科成績考入清華大學,畢業後繼續升入了清華大學研究生院深造。
此後,在攜手共進的幾十年中,不管是在風雨飄搖的戰爭年代,還是在政治動蕩的艱苦歲月裏,祖父祖母始終是相濡以沫,不離不棄,恩愛有加,和睦如初。除了時代造就的命運坎坷生活曲折之外,祖父祖母的婚姻可謂天隨人願美滿如意。婚後,祖父不問柴米,不慮三餐,家裏家外全交給了祖母。而聰明能幹的祖母總是把一個十口來人口的大家打點得精致和美,順順當當。她為祖父生養了三男四女,孫輩更是繞膝滿堂。看歲月流轉世事變遷,紅顏雖老但佳人依然。盡管祖母幾十年來生兒育女不歇操勞忙碌不停,卻始終端莊嫻雅秀美溫婉,以至於在她年近八十歲時生病住院,醫生還問她五十幾歲了,並錯把我父親當成她丈夫,把我們這一對相差六十幾歲的祖孫誤認為是母女。祖母是祖父生活的靈感和激情,因為有了她多年來的相知相伴理解支持,祖父得以尋經探卷著書立說,為中華文化傾智盡才嘔心瀝血,並且教書育人桃李滿園。我清楚地記得祖父有些我能以叔伯阿姨相稱的學生,繪聲繪色地向我描述他授課時總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的情形,並不厭其煩地重複他講課時的種種幽默細節。在祖父百年誕辰的紀念會上,來自海內外學術界的名家學者更是對他的成就崇敬景仰讚揚有加。
而所有的這一切,都源自八十多年前那個為愛情而執著堅定的翩翩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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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當年那個執著堅定的少年祖父:
這是祖父30年代在清華園:
這是中年的祖父:
這張照片大約40年代在山海關,帶帽子的是祖父,抱小孩的是祖母。
這張照片大約攝於1949年左右在北京北海,中間的老者是祖父的父親,祖父抱著一個女兒,祖母懷中是還在繈褓之中的第六個孩子,她那時大約37、8歲。後麵站在陰影處的十幾歲少年是我父親。
老年的祖父與孩子們合影,祖母不在上麵。除了第一排和第二排右首的兩個人,其他7個都是祖父祖母的孩子。
老年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