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印 (1,2)
(2005-12-18 18:2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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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不知是老媽少算了日子還是我多打了個盹,我比預期姍姍晚了一個月降生,害得老媽挺著肚子天天練下蹲,奶奶睜著眼睛提著膽不敢落睡,老爸幹脆錯過了我的誕生宣言。
剛冒出頭我看見一堆又驚又喜的女人:醫生,媽媽,奶奶,外婆,表姨,幾雙手把我架起來,毛巾一裹我就被等得心焦的奶奶抱到大街上示眾。
冬日正午的陽光摸得我暖洋洋的,我享受地打個哈欠,馬上引來更多的粉絲: “哎喲,皮膚連個褶子都沒有了!” “臉都長白了,頭發都打結了。” “就是,啷個看都像個滿月的娃兒了!” 喔---,原來還真的是我搞錯了,生不應時。
老爸明目張膽要個兒子,備了一堆兵呀武呀鋼呀偉呀唏哩哐啷的名字;奶奶遮遮掩掩欲說還羞地盼個孫子,做的小棉褲都是前麵開洞洞;左鄰右舍養過兒子抱過閨女的,連蒙帶猜橫看豎瞄賭我媽懷的小茶壺;張鐵嘴王半仙你咬我掐,斷定我媽命中有兒騙了雙份賞錢。於是老媽順水推舟不客氣地棄辣喜酸,做夢二十年後左挑右選審兒媳婦。
隻有我躲在暗處偷偷樂:哼!非要狠狠打擊一下你們的自信!
老媽不服氣:要不是來不及跑醫院生在了家裏,要不是午時光天化日之下,要不是十幾隻眼睛盯著硬是從她自己肚子裏扯出來的,她早就告醫生抱錯了娃兒,把茶壺把兒給磕脫了。
好在家裏幾輩單傳人丁稀落,添張口就是大喜,奶奶老媽幺兒幺兒的喚得高興,哪還管是男幺兒還是女幺兒。隻是爸媽翻書查字典取的一堆名字報廢了。
正巧河對麵一陣鑼鼓喧天,好像是主席又發話了衛星又上天了。奶奶靈感迸發,賜了我一個時代感超強的名字。老媽千般勸阻不要拿娃兒的一生趕潮流,名不正命不順。大字不識的奶奶吃了一輩子跟不上形勢的苦頭,好不容易被革命光芒照亮了一霎那,哪舍得丟手!何況我特意捱到這個好日子出生,此乃天意!奶奶抱起我滿街去正式介紹,全鎮人民都記得了我的大名,想改也改不成了。
據說奶奶曾在學習班上被逼死記硬背全篇《紀念張思德》,萬幸她老人家靈光還沒射那麽遠,要不我就該叫啥子啥子思啥子啥子德,小名幹脆叫炭娃。
(2) 老爸遲到被罰在冰冷的江水中給我洗了一個月的尿片。老媽月子裏母雞蹄膀鯽魚大碗大碗地吃,就是擠不出一滴奶來,急得我哇哇幹嚎:媽媽這個壓汁機不工作,可不可以直接喂我雞湯魚湯呀!幸好老爸從上海帶回些救命的高價奶粉煉乳,再兌點麵糊米湯糊弄我。
我隻好自救,以驚人的速度長出牙來,見什麽咬什麽,草席邊上的一溜缺口,老媽背上的傷疤都記載著我成長的牙印。
奶奶過世後,老媽把我背到鄰縣中學,早晨上課將我往隔壁鄰居一扔,晚上再挨家挨戶找回娃兒,我成了個父母雙全的“流浪兒”混吃百家飯,認下一堆幹媽幹娘。當然也怪我長得人見人愛,八成人家拿我當未來的兒媳婦待見。
兩歲半,妹妹也來報到入夥,她命好不再象我流浪,請了個老太太來專門照顧,順帶不要讓我餓著。保姆把她的責任分得清清楚楚,妹妹被喂得白白胖胖,胳膊腿上多出一環環的藕節,洗澡得幾隻手掰開,饞得我總想咬兩口。可我要吃什麽保姆都喝過去罵過來,我象棄兒一樣幹望著她和妹妹一人一口分享骨頭湯鯽魚粥豬肝粥。
老媽常講熊家婆的故事,專門啃小孩的手指頭磕巴磕巴象吃炒胡豆,但屁股上多長了根尾巴,所以得坐雞簍子上,坐凳子硌得慌。偏偏保姆牙口好,就愛晚上嚼點胡豆紅苕顆,我聽得膽戰心驚,總繞到她身後去找那根尾巴,背著光怎麽也分不清椅子下的黑影算不算尾巴。夜裏打死都不敢和她同床,早上醒來總要先摸摸手指頭腳趾頭看看有沒有缺一節。
妹妹長大後待保姆賽過親外婆,添新衣送零用,逢年過節去陪兩天直至送終。我因為一直有熊家婆的陰影,對她敬而不親,從不敢近身。
白天老媽去上課保姆逗妹妹,我隔江聽學校咿咿呀呀的讀書聲盼著敲鍾放學,聽鳥兒在竹林裏對歌,蟬兒在黃葛樹上吵架,隔壁陳大爺嗚嗚哇哇彈棉花,陳大娘的鍋兒碰了瓢狗兒咬了貓。下雨了,看江水開始冒泡說話,聽雨點先在瓦上亂吵,脾氣大的梆梆梆狠狠砸到街上的青石板上,戴鬥笠披蓑衣的菜農就躲到屋簷下抽一鍋葉子煙。餓了,泡菜壇摸根長豇豆紅蘿卜舔舔吸吸玩半天,床腳掏出個皮蛋灰咕隆咚吞下去。
晚上熬夜等老媽學習回來,盯著對岸的燈光,燈一滅就衝到門口守著,接過老媽的白瓷缸---那可是我童年快樂的聚寶盆,學校總分炸小魚。飄浮的油燈下我小貓似地嚼著多刺的鯽魚鯵子。老媽說我天生就是吃魚的,沒牙就喝魚湯,長牙就啃魚頭,無師自通,去骨除刺比大人還快。長這麽大就小時被魚刺紮過一次,一團醃酸菜葉子救下小命。
現在吃魚要麽刺刀見紅生魚片,要麽清蒸水煮幹煎紅燒十幾種刑法伺候。下輩子怕是要投胎成一隻蝦米,讓魚兒追著我報仇。
小鎮的童年給我留下了終生難易的口味,另一舊愛是白泡粑。飯店每天蒸一大籠,白白的胖姨拎起熱騰騰的蒸籠往案板上一扣,一群更白白胖胖的娃娃就在她胸前亂蹦,筷子給每個娃娃打上紅點,那就是我每天的早飯。先捧在手心倒一倒吹一吹,再貼在臉上親一親,含在嘴裏甜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