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兄弟5個。我最早見到的是他的三哥,最晚見到的是五弟,也是最小的一個。我們都叫“五叔”。
爸爸跟五叔是這個大家族裏參加革命隊伍的倆兄弟。五叔比父親小3歲,哪一年成了共產黨,不清楚,應該是日本投降東北光複前後吧?總之在1948年土改時,他已經成了土改隊長,回到老家先把爺爺奶奶的家給“革命”了。
年輕的五叔——
爺爺奶奶家沒有土地,住在家鄉的小鎮上,因為父親的大哥在縣裏當過幾年警察署長,因此為父母置買了一些房產。於是,五叔就給自己的父母定成份“房產資本家”。當時所有親友真是驚掉了下巴!達斡爾族哪裏來的什麽“資本家”啊!
五叔就是這麽一個革命者!雖然後來這個不倫不類的房產資本家成份改成了“房主”,=地主?總之這個莫名其妙的成份,讓五個弟兄的孩子們成長都蒙上了陰影。
五叔的仕途一路順暢,五十年代初期五叔被送到在中央黨校(當時叫華北局黨校)學習,成為行政14級的幹部。
父親兄弟幾個口才都非常好,五叔也不例外,滿嘴裏都是馬列主義唯物辯證法,所以一直在宣傳口耍筆杆子。宣傳口這是個“高風險”的領域。於是1957年他被打成了“右派分子”。那年剛滿30歲。
他是不會向黨表示不滿甚至提意見的。他隻是提了個“建議”——
當時東北地區少數民族聚居的地區開始建立自治縣,內蒙古叫“自治旗”,呼倫貝爾盟在海拉爾附近醞釀建立鄂溫克族自治旗,但是鄂溫克族自治旗有很多達斡爾族,於是一些達斡爾族上層覺得這個自治旗應該叫“鄂溫克達斡爾族自治旗”,他們想到了五叔,筆杆子有理論口才好。就找到他來起草一份如此這般內容的建議書。五叔覺得這是一件有利於少數民族發展的好事情,可以代筆。不料事情正在進行中,反右開始了。疾風暴雨中,老家夥們一看大事不妙,紛紛公開表態承認錯誤,以圖躲過一關。可是年輕氣盛的五叔不肯,他左思右想這件事怎麽也跟“反黨反社會主義”掛不上鉤,何況他自己是如此信仰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
他不服——達斡爾族生性倔強的一麵占了上風,就是不肯做檢查!
結果,始作俑者們都過關了,他這個代筆之人則成了右派份子,從14級降為20級下放勞動。一般人可能就此罷休。可是五叔硬著脖頸不低頭不認錯。終於從20級幹部降為工人,再從有工資的工人打成沒工資的農民。
五叔的妻子、我的五嬸解放前畢業於沈陽醫學院,是一名內科醫生,她曾經是烏蘭夫的保健醫生之一。夫榮妻貴,夫賤妻卑。那麽重要的崗位五嬸是不能呆了。於是幾次三番調動,最後到阿爾山溫泉療養院。當了院長。
內蒙古的阿爾山小鎮因其火山溫泉名氣在外。既有冷水泉也有熱水泉,二十年代起就建立了溫泉療養院,日本人俄國人還有班禪活佛都來此洗過溫泉。解放後,溫泉療養院歸宿內蒙古政府。五嬸在療養院當院長,舉家搬遷。
五叔的大女兒給我說,我媽在療養院當院長,我爸在生產隊趕大車,當時成為阿爾山一大景。
1959年,中央決定在新中國十年大慶時摘掉一批右派分子的帽子,發布了《關於摘掉確實悔改的右派分子的帽子的指示》,決定先摘掉20%右派帽子。並許諾今後分期分批“摘帽”。五叔應該在第一批摘帽之列。五叔終於不用趕大車了,分配在一個農村中學當夥食管理員。現在想一想,革命警惕性實在太差:怎麽能讓一個五類分子(地富反壞右統稱)管食堂這麽重要的陣地啊?
1960年冬,那是我父母隨軍南下後第一次回東北探親,看完兩家老人後特意轉道去了五叔家。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五叔一家,並一起合影。
五叔當時有五個孩子兩女三男(後來又生了一個兒子)。大兒子比我大兩歲,其他都比我小。我記得父親特意買了一支玩具衝鋒槍送三個兒子玩。那支槍鐵皮的,裝上電池,一扣扳機,會“噠噠噠噠”發聲,還可以在透明的槍管部分看到噴濺的火花。
男孩子們非常喜歡這支槍,尤其是二兒子,在嚴冬的晚上,他就握著這支槍在門外站到後半夜,說要給“四大爺”站崗!直到大人們發現才好說歹說勸回房間。
爸爸非常喜歡他,覺得是塊當兵的料。
1960年已經進入挨餓的年代了,我們帶走了五叔的大女兒,我的堂妹,為五叔家減輕一點負擔。
堂妹比我小一歲,但是上學早,跟我同上二年級,我倆就在一個班級上課。
堂妹雖然比我小,但是比我膽子大,敢跟男生叫板。媽媽說,遇到男生欺負,她在地上跟男生扭打在一起,我隻會站在一邊哭。。。。。這事我不記得了。我隻記得她比我潑辣有力氣會打架。
堂妹在我家兩年,災荒的影響在消減,供應好起來了,堂妹應該是四年級轉回去的。再見她已經文革後期,媽媽從牛棚出來病得很重,我在林業局學校當老師,她又來照顧媽媽。她比我能幹,像個假小子,別說做飯洗衣這些女孩子的事情做來得心應手,就是修理自行車也像行家,去糧店買糧幾十斤米麵扛起來就走。
五叔摘了帽,但他並不感恩戴德,老老實實過後半生。一直寫信申辯,認為他根本不應該打成右派,要求徹底解決自己的問題。
記得父親曾經說過,“他就是一開始路走得太順,一點虧不肯吃,不肯低頭。。。”,加上骨子裏的倔強認死理,總之五叔的這種態度導致他在文革中再次成為鬥爭對象,幾個孩子也跟著在學校在社會受氣。
五叔跟父親長得不像,脾氣也不像。父親長得像奶奶,性格也像,待人溫和善良。五叔長得像爺爺,脾氣也像,比較暴躁嗓門又大,得理不饒人。尤其對孩子對兒子特別嚴厲甚至嚴苛。前麵說過那個手握衝鋒槍在寒冬為我父親站崗的老二,文革中無人管,變得非常桀驁不馴。打架鬥毆有份,小偷小摸也有份。五叔得知就用皮帶抽打這個兒子,還把他綁起來送到派出所。最後又把他送回老家,讓他在農村接受再教育。
老二其實很聰明,長得也很像五叔。就是講話有點磕磕巴巴。喜歡讀書,看了很多文史政治類書籍,加上家庭的不幸遭遇,父親的暴力教育,思想漸漸發生了變化。八十年代後期,忽然聽說,他打碎縣武裝部的窗戶,跳進去偷槍被抓,判刑17年!待他出獄,五叔已經去世了。
五叔終於等到了平反的日子,官複原職——不,官升兩級。還是耍筆杆子搞宣傳。這一段時間他常常到上麵或是到下麵開會視察,隻要有可能就拐個彎來跟父親小聚。五兄弟裏,他跟父親最親。
不知為什麽,我從開始敬佩這個右派叔叔,開始有點不喜歡他了——
總是高談闊論總是誇誇其談,大嗓門旁若無人,一對圓溜溜的眼睛炯炯發光逼視著你。但是他是長輩,我隻能恭恭敬敬洗耳恭聽。
有一次他問我,讀過馬克思的書嗎?我回答,文革後期批林批孔運動中,我在學校當老師,曾經讀過《哥達綱領批判》,讀過《反杜林論》,我的心得文章還上過地區小報呢!
那一次他沒有教訓我。記得說了兩個字:“嗯。。。,不錯”。
五叔一共4個兒子,不僅是那個被抓進監獄的對抗他,除了最小的兒子外,另兩個兒子也和他常常爆發衝突,我想,大概就是因為他總是居高臨下教訓你,叫你受不了。
父親去世的時候他也來了,習慣地對後事說三道四。悲痛中的我終於忍不住爆發了。我說:你知道為什麽孩子們都喜歡我父親?喜歡“四大爺”、“四叔”(父親排行老四)?因為我父親從來平等對待我們這些小輩,從來嚴於律己寬以待人,從來不說“你應該這樣你應該那樣”。而你卻相反:總是高高在上教訓人,馬列主義總是口朝外!
跟一個長輩吵起來,這是有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從此沒有再見過他。
父親去世後十年,他也去世了。胃癌。
我還是挺難過的。後悔不應該跟他鬧翻。
時隔幾十年,再回憶五叔,想起一句話:“性格決定命運”。
最後一次五嬸是2010年,她哮喘很厲害,臥室一角就擺著一台氧氣機。五嬸感慨地說,幾個妯娌裏我吃苦最多,卻活得最長(見我另一篇博文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5898/201501/17115.html)。
五嬸走的時候93歲。
你看的多,理解更透徹,“性格決定命運。”
抱抱花姐。
不能理解現在還為文革唱讚歌的。
五叔的經曆讓人唏噓不已,我家也有右派。。。。鹿蔥曆史好文!
我家對門的阿姨也是達斡爾族,據說她的父親是達斡爾族頭人,一直供她在海拉爾上學。她上高中時參加了地下黨。她先生調北京時是副省級幹部,在社科院的某所任副所長。阿姨在民族大學工作。她家姥姥不會說漢話。我經常到她家借書,讀過蒙古族長詩,達斡爾族的民間故事等。
“曾經讀過《哥達綱領批判》,讀過《反杜林論》”!!!崇拜!可以把心得體會發來,哈哈哈。儂這麽小資的人,寫又紅又專的文題是啥樣的呢???
鹿蔥文筆生動流暢,刻畫人物入木三分,喜歡讀。謝謝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