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右派叔叔
文章來源: 花似鹿蔥2023-09-05 05:41:35

我的父親兄弟5個。我最早見到的是他的三哥,最晚見到的是五弟,也是最小的一個。我們都叫“五叔”。

爸爸跟五叔是這個大家族裏參加革命隊伍的倆兄弟。五叔比父親小3歲,哪一年成了共產黨,不清楚,應該是日本投降東北光複前後吧?總之在1948年土改時,他已經成了土改隊長,回到老家先把爺爺奶奶的家給革命了。

年輕的五叔——

爺爺奶奶家沒有土地,住在家鄉的小鎮上,因為父親的大哥在縣裏當過幾年警察署長,因此為父母置買了一些房產。於是,五叔就給自己的父母定成份房產資本家。當時所有親友真是驚掉了下巴!達斡爾族哪裏來的什麽資本家啊!

五叔就是這麽一個革命者!雖然後來這個不倫不類的房產資本家成份改成了房主=地主?總之這個莫名其妙的成份,讓五個弟兄的孩子們成長都蒙上了陰影。

五叔的仕途一路順暢,五十年代初期五叔被送到在中央黨校(當時叫華北局黨校)學習,成為行政14級的幹部。

父親兄弟幾個口才都非常好,五叔也不例外,滿嘴裏都是馬列主義唯物辯證法,所以一直在宣傳口耍筆杆子。宣傳口這是個高風險的領域。於是1957年他被打成了右派分子。那年剛滿30歲。

他是不會向黨表示不滿甚至提意見的。他隻是提了個“建議”——

當時東北地區少數民族聚居的地區開始建立自治縣,內蒙古叫自治旗,呼倫貝爾盟在海拉爾附近醞釀建立鄂溫克族自治旗,但是鄂溫克族自治旗有很多達斡爾族,於是一些達斡爾族上層覺得這個自治旗應該叫鄂溫克達斡爾族自治旗,他們想到了五叔,筆杆子有理論口才好。就找到他來起草一份如此這般內容的建議書。五叔覺得這是一件有利於少數民族發展的好事情,可以代筆。不料事情正在進行中,反右開始了。疾風暴雨中,老家夥們一看大事不妙,紛紛公開表態承認錯誤,以圖躲過一關。可是年輕氣盛的五叔不肯,他左思右想這件事怎麽也跟反黨反社會主義掛不上鉤,何況他自己是如此信仰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

他不服——達斡爾族生性倔強的一麵占了上風,就是不肯做檢查!

結果,始作俑者們都過關了,他這個代筆之人則成了右派份子,從14級降為20級下放勞動。一般人可能就此罷休。可是五叔硬著脖頸不低頭不認錯。終於從20級幹部降為工人,再從有工資的工人打成沒工資的農民。

五叔的妻子、我的五嬸解放前畢業於沈陽醫學院,是一名內科醫生,她曾經是烏蘭夫的保健醫生之一。夫榮妻貴,夫賤妻卑。那麽重要的崗位五嬸是不能呆了。於是幾次三番調動,最後到阿爾山溫泉療養院。當了院長。

內蒙古的阿爾山小鎮因其火山溫泉名氣在外。既有冷水泉也有熱水泉,二十年代起就建立了溫泉療養院,日本人俄國人還有班禪活佛都來此洗過溫泉。解放後,溫泉療養院歸宿內蒙古政府。五嬸在療養院當院長,舉家搬遷。

五叔的大女兒給我說,我媽在療養院當院長,我爸在生產隊趕大車,當時成為阿爾山一大景。

1959年,中央決定在新中國十年大慶時摘掉一批右派分子的帽子,發布了《關於摘掉確實悔改的右派分子的帽子的指示》,決定先摘掉20%右派帽子。並許諾今後分期分批摘帽。五叔應該在第一批摘帽之列。五叔終於不用趕大車了,分配在一個農村中學當夥食管理員。現在想一想,革命警惕性實在太差:怎麽能讓一個五類分子(地富反壞右統稱)管食堂這麽重要的陣地啊?

1960年冬,那是我父母隨軍南下後第一次回東北探親,看完兩家老人後特意轉道去了五叔家。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五叔一家,並一起合影。

五叔當時有五個孩子兩女三男(後來又生了一個兒子)。大兒子比我大兩歲,其他都比我小。我記得父親特意買了一支玩具衝鋒槍送三個兒子玩。那支槍鐵皮的,裝上電池,一扣扳機,會噠噠噠噠發聲,還可以在透明的槍管部分看到噴濺的火花。

男孩子們非常喜歡這支槍,尤其是二兒子,在嚴冬的晚上,他就握著這支槍在門外站到後半夜,說要給四大爺站崗!直到大人們發現才好說歹說勸回房間。

爸爸非常喜歡他,覺得是塊當兵的料。

1960年已經進入挨餓的年代了,我們帶走了五叔的大女兒,我的堂妹,為五叔家減輕一點負擔。

堂妹比我小一歲,但是上學早,跟我同上二年級,我倆就在一個班級上課。

堂妹雖然比我小,但是比我膽子大,敢跟男生叫板。媽媽說,遇到男生欺負,她在地上跟男生扭打在一起,我隻會站在一邊哭。。。。。這事我不記得了。我隻記得她比我潑辣有力氣會打架。

堂妹在我家兩年,災荒的影響在消減,供應好起來了,堂妹應該是四年級轉回去的。再見她已經文革後期,媽媽從牛棚出來病得很重,我在林業局學校當老師,她又來照顧媽媽。她比我能幹,像個假小子,別說做飯洗衣這些女孩子的事情做來得心應手,就是修理自行車也像行家,去糧店買糧幾十斤米麵扛起來就走。

五叔摘了帽,但他並不感恩戴德,老老實實過後半生。一直寫信申辯,認為他根本不應該打成右派,要求徹底解決自己的問題。

記得父親曾經說過,他就是一開始路走得太順,一點虧不肯吃,不肯低頭。。。”,加上骨子裏的倔強認死理,總之五叔的這種態度導致他在文革中再次成為鬥爭對象,幾個孩子也跟著在學校在社會受氣。

五叔跟父親長得不像,脾氣也不像。父親長得像奶奶,性格也像,待人溫和善良。五叔長得像爺爺,脾氣也像,比較暴躁嗓門又大,得理不饒人。尤其對孩子對兒子特別嚴厲甚至嚴苛。前麵說過那個手握衝鋒槍在寒冬為我父親站崗的老二,文革中無人管,變得非常桀驁不馴。打架鬥毆有份,小偷小摸也有份。五叔得知就用皮帶抽打這個兒子,還把他綁起來送到派出所。最後又把他送回老家,讓他在農村接受再教育。

老二其實很聰明,長得也很像五叔。就是講話有點磕磕巴巴。喜歡讀書,看了很多文史政治類書籍,加上家庭的不幸遭遇,父親的暴力教育,思想漸漸發生了變化。八十年代後期,忽然聽說,他打碎縣武裝部的窗戶,跳進去偷槍被抓,判刑17年!待他出獄,五叔已經去世了。

五叔終於等到了平反的日子,官複原職——不,官升兩級。還是耍筆杆子搞宣傳。這一段時間他常常到上麵或是到下麵開會視察,隻要有可能就拐個彎來跟父親小聚。五兄弟裏,他跟父親最親。

不知為什麽,我從開始敬佩這個右派叔叔,開始有點不喜歡他了——

總是高談闊論總是誇誇其談,大嗓門旁若無人,一對圓溜溜的眼睛炯炯發光逼視著你。但是他是長輩,我隻能恭恭敬敬洗耳恭聽。

有一次他問我,讀過馬克思的書嗎?我回答,文革後期批林批孔運動中,我在學校當老師,曾經讀過《哥達綱領批判》,讀過《反杜林論》,我的心得文章還上過地區小報呢!

那一次他沒有教訓我。記得說了兩個字:嗯。。。,不錯

五叔一共4個兒子,不僅是那個被抓進監獄的對抗他,除了最小的兒子外,另兩個兒子也和他常常爆發衝突,我想,大概就是因為他總是居高臨下教訓你,叫你受不了。

父親去世的時候他也來了,習慣地對後事說三道四。悲痛中的我終於忍不住爆發了。我說:你知道為什麽孩子們都喜歡我父親?喜歡四大爺四叔(父親排行老四)?因為我父親從來平等對待我們這些小輩,從來嚴於律己寬以待人,從來不說你應該這樣你應該那樣。而你卻相反:總是高高在上教訓人,馬列主義總是口朝外!

跟一個長輩吵起來,這是有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從此沒有再見過他。

父親去世後十年,他也去世了。胃癌。

我還是挺難過的。後悔不應該跟他鬧翻。

時隔幾十年,再回憶五叔,想起一句話:“性格決定命運”。

最後一次五嬸是2010年,她哮喘很厲害,臥室一角就擺著一台氧氣機。五嬸感慨地說,幾個妯娌裏我吃苦最多,卻活得最長(見我另一篇博文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5898/201501/17115.html)。

五嬸走的時候93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