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園 (非公開的博客)

高山流水遇知音,從此為你亂彈琴.癡人說夢逢知傻,有空為你胡亂碼.
個人資料
正文

山楂樹之戀(11)

(2006-02-12 15:41:39) 下一個

人說“好了瘡疤忘了痛”,這話一點不假。靜秋擔了一段時間的心,發現沒事,膽子又大起來,又敢跟老三說幾句話了。剛好大媽大爹回大媽娘家去幾天,大嫂去嚴家河會丈夫,把歡歡也帶去了,白天家裏除了靜秋,再沒別人。

老三下了班,就早早跑過來幫忙做飯,自己也不在食堂吃,到這邊來吃。他跟靜秋兩個,一個燒火,一個炒菜,配合得還挺默契。

老三會做油鹽鍋巴,他煮了飯,先把飯用個盆盛出來,留下鍋巴在鍋裏,灑上鹽,抹上油,用文火炕一會,鏟起來就是又香又脆的鍋巴。靜秋愛不釋口,晚飯幹脆就不吃飯,隻吃鍋巴,吃得其他人莫明其妙:放著白白的飯不吃,去吃鍋巴,城裏人真怪啊。

長芬見大媽不在家,也把自己談的男朋友帶回家來吃飯。靜秋聽大媽說過,說那男的“光長了一張臉”,不踏實,不在村裏好好務農,總想跑外麵做小生意,大媽大爹都不喜歡他,不讓長芬跟他來往。長芬平時都是偷偷跑出去跟他約會的,現在爹媽不在家了,長芬就大搖大擺地把那張“臉”帶回來了。

靜秋覺得那張“臉”還不錯,人高高大大的,說話也象見過世麵的,對長芬也挺好的。“臉”還帶給靜秋幾根花花的橡皮筋紮辮子,說他就是走村串戶賣這些玩意的。長芬把手上的一塊表給靜秋看,得意地問:“好不好看?他給我買的,一百二十塊錢呢。”

靜秋嚇一跳,一百二十塊錢!差不多是她媽媽三個月的工資了。長芬戴了表,菜也不肯洗了,碗也不肯洗了,說怕把水搞到表裏去了。

吃飯的時候,老三總給靜秋夾菜,“臉”就給長芬夾菜,隻有長林一個人掉了單。長林總是盛一碗飯,夾些菜,就不見了。吃完了,碗一丟,就不知去向,到了睡覺的時候才回來。

晚上的時候,長芬跟“臉”關在隔壁她自己房裏,也不知道在幹什麽。長芬長芳的屋隻隔一扇一人多高的牆,頂上是通的,一點不隔音。靜秋在自己房間寫東西,總是聽見長芬唧唧地笑,象有人在胳肢她一樣。

老三就大大方方地坐在靜秋房間,幫她寫村史。有時她織毛衣,他就坐在對麵,拿著線團,幫她放線。但他放著放著就走神了,隻盯著她看,忘了放線,她隻好在毛線的另一端扯扯,提醒他。

他象是被她扯醒了一樣,回過神來,趕快抱個歉,放出長長的線,讓她織。

靜秋小聲問:“你那天不是爭嘴,說要我給你也織一件毛衣的嗎?怎麽沒見你買毛線來?”

他笑了笑:“線買了 ---- 不敢拿過來 ---- ”

她想他大概見她這幾天手裏有活,不好再給她添麻煩,她心裏有點感動。她的毛病就是感動不得,一感動就亂許諾。她豪爽地說:“你把線拿過來吧, 等我織完了這件,就織你的。”

第二天,他把毛線拿過來了,裝在一個大包裏,看上去不少。靜秋從包裏拿出毛線,見是紅色的,不是朱紅,不是玫瑰紅,也不是粉紅,是象“映山紅”花一樣的顏色。在紅色中,她最喜歡這一種紅,她就叫它“映山紅”。

但男的還很少有人穿這種顏色的毛衣,她吃驚地問:“你 --- 穿這種顏色?”

“山上那棵山楂樹開的花就是這個顏色。你不是說想看那樹開花的嗎?”

她笑他:“我想看那棵樹開花,你就穿了紅色的毛衣,讓我把你當山楂樹?”

他不回答,隻望著她棉衣領那裏露出來的毛衣領。她有點明白了,他一定是為她買的,所以是紅色的。果然,她聽他說:“說了你不要生氣 ---- ,是 ---- 給你買的 --- 。”

她剛好就很生氣,心想他一定是那天走山路的時候,偷偷看過她毛衣的真實麵目了。不然他怎麽會想起買毛線給她?

那天在山上走得很熱,他早就脫了外衣,隻穿了件毛衣,但她一直捂著件棉衣不肯脫。他問:“你熱不熱?熱就把棉衣脫了吧。”

“我 --- 不習慣穿毛衣走路,想把裏麵的毛衣脫了,隻穿棉衣 --- ”

他很自覺地說:“那我到那邊去站一會,你換好了叫我。”

她不願穿毛衣走路,是因為她的毛衣又小又短,箍在身上。她的胸有點大,雖然用小背心一樣的胸罩狠狠勒住了,還是會從毛衣下麵鼓一團出來,毛衣又遮不住屁股,真是前突後翹的,醜死了。

那時女孩中間有個說法,說一個女孩的身材好不好,就是看她貼在牆上時,身體能不能跟牆嚴絲合縫,如果能,就是身材好,生得端正筆直。靜秋從來就不能跟牆嚴絲合縫,麵對牆貼,前邊有東西頂住牆;背靠牆貼,後麵有東西頂住牆,所以一直是女伴們嘲笑的對象,叫她“三裏彎”。

靜秋知道自己身材不好,很少在外人麵前穿毛衣,免得露醜。現在她見老三避到一邊去了,就趕快脫了棉衣和毛衣,再把棉衣穿了回去。她小心地把毛衣翻到正麵,拿在手裏。

開始她還怕他看見了毛衣的反麵,不肯給他拿,後來跟他講話講糊塗了,就完全忘了這事,他要幫她拿毛衣,她就給他了,可能他就是在那時偷看了她毛衣的秘密。

她毛衣的線還是她三、四歲的時候媽媽買的。她媽媽不會織毛衣,買了毛線請人織,結果付了工錢,還被別人落了很多線,隻給她和哥哥織了兩件很小的毛衣。

後來她會織毛衣了,就把那兩件小毛衣拆了,合成一件。穿了幾年,再拆,加一股棉線進去再織。過兩年,再拆,再加一股棉線進去,再織。最後就變得五顏六色了,不過她織得很巧妙,別人看了以為是故意弄成那種錯綜複雜的花色的。

但因為時間太久了,毛線已經很容易脆斷,變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線。剛開始她還用心地把兩段線搓在一起,這樣就看不出接頭。後來見接頭實在是太多了,搓不勝搓,也就挽個疙瘩算了。

所以她的毛衣,從正麵看,很抽象,很高深莫測。但如果翻過來看裏麵,就布滿了線疙瘩,就象偉大領袖毛主席在井岡山的時候穿的那種羊皮襖,那一定是綿羊的皮,因為那些毛都是曲裏拐彎的。

她想他一定是看見她毛衣的那些線疙瘩了,所以才同情她,買了山楂紅的毛線,讓她給她自己織件毛衣的。不知怎麽的,她一下想到了魯迅的小說 << 肥皂 >> ,那裏麵心地肮髒的男人,看見一個貧窮而身體肮髒的女人,就在心裏想,買塊肥皂,給她“咯吱咯吱”地一洗。。。

她惱羞成怒,責怪老三:“你這人怎麽這樣?你拿著毛衣就拿著毛衣,你 ---- 你看我毛衣反麵幹什麽?”

他詫異地問:“你毛衣反麵?你毛衣反麵怎麽啦?”

她看他的表情很無辜,心想可能是冤枉他了,也許他沒看見。她那一路上都跟他在一起,他應該沒機會去看她毛衣反麵。可能他隻是覺得那毛線顏色好,跟山楂花一個顏色,所以就買了。

她連忙解釋說:“沒什麽,跟你開個玩笑。”

他如釋重負:“噢,是開玩笑,我還以為你生氣了呢。”

她這樣怕她生氣,使她有一種自豪的感覺,好像她能操縱他的情緒一樣。他是幹部子弟,又那麽聰明能幹,人也長得很“小資產階級”,但他在她麵前那麽老老實實,膽小如鼠,唯恐她生氣,讓她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自覺不自覺的,就有點想逗弄他一下,看他誠惶誠恐,好證實她對他的支配能力。她知道這不好,很虛榮,所以盡力避免這樣做。

她把毛線包好,還給他:“我不會要你的毛線的,如果讓我媽媽看見,我怎麽交代?說我偷來的?”

他又那樣訕訕地站在那裏,手裏抱著毛線包,小聲說:“我沒 --- 想到你要過你媽媽那一關 --- ,你就說是你自己買的不行?”

“我一分錢都沒有,怎麽會一下買這麽多毛線回來?”她帶點挑戰性地把自家經濟上的窘境說了一下,那神情仿佛在說:我家就是這麽窮,怎麽啦?你瞧不起?瞧不起趁早拉倒。

他站在那裏,臉上是一種痛苦的表情,喃喃地說:“我沒想到 ---- ,我沒想到 ---- ”

她覺得他在後悔上了當一樣,於是嘲弄地說,“沒想到吧?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隻怪你眼光不敏銳。不過你放心,我說話算數的,冰糖錢鋼筆錢我都會還你的。我暑假出去做零工,如果一個月一天也不休息,每個月能掙三十六塊錢,我一個月就把你的錢還清了。”

他茫然地問:“做 --- 做什麽零工?”

“做零工都不懂?就是在建築工地做小工啊,在碼頭上拖煤啊,在教具廠刷油漆啊,在瓦楞廠糊紙盒啊,反正有什麽做什麽,不然怎麽叫零工呢?”她有點吹噓地說,“不是每個人都找得到零工做的,我找得到工,是因為我媽媽的一個學生家長是居委會主任,專門管這個的 ---- ”

她跟他講有關那個居委會主任的兒子的笑話,因為那個兒子是她的同學,長得瘦瘦小小,班上同學給他起個渾名叫“弟媳婦”,班上還有個男生叫“田姑娘”,另一個男生叫“杜嫂子”,反正幾個男生把女性名稱全占光了。她講到好笑之處,忍俊不禁,兀自笑了起來。

笑了一折,才發現他沒笑,直愣愣地望著她。她趕快解釋說:“你不要覺得我這個人無聊,不是我給他們起的這些渾名,我在班上從來沒這樣叫過他們,我隻是講給你聽聽 ---- ”

他有點沙啞地說:“在瓦楞廠糊糊紙盒可以,但是你不要到建築工地去做小工了,更不要到碼頭上去 --- 拖煤,那很危險的。你一個女孩子,力氣不夠,搞不好被砸傷了,被車壓了怎麽辦?”

原來他剛才根本沒聽她講那些笑話,還迂在做零工的事情上,她安慰他說:“你沒做過零工,所以把做零工想象得很可怕,但實際上 ---- ”

“我沒做過零工,但我看見過貨運碼頭上人家怎麽拖煤,很陡的坡,掌不住車把,就會連人帶車衝到江裏去 ---- 。我也看見過建築工地上人家怎麽修房蓋瓦,從腳手架上摔下來 ---- 那 --- 都是很重很危險的活,不重不危險也不會交給零工幹了,正式工人就可以幹了。你去幹這麽危險的活,我 --- 怎麽放心呢?你媽媽也肯定不放心吧?”

她媽媽的確不放心,總是擔心她在外麵做零工受傷,說做零工的受了傷,連勞保都沒有的,那你一生就算完了。幾個錢事小,一條命事大。但她知道幾個錢的事不小,你沒那幾個錢,就買不回米來,你就餓肚子。再說她家也不僅僅是缺“幾個錢”,是缺很多錢。

她媽媽經常問別的老師借錢,常常是一發工資就全還賬了,發工資的第二天就要開始借錢。她家經常是把肉票雞蛋票給人家了,因為沒錢買。

她哥哥下鄉的那個隊,收成不好,知青們都要問父母拿錢去買穀打米,才有飯吃,因為分值太低,一年做的工分還不夠口糧錢。

這些年,多虧她每年夏天出去做零工,很能幫貼家裏一下。她總是安慰她媽媽:“我做了這麽久零工,不還是好好的嗎?這麽多做零工的,你看見幾個傷殘了?人要出事,坐在家裏也可以出事。”

現在她見老三也這樣婆婆媽媽,就把這套理論拿出來對付他。

但他聽不進去,隻急切地說:“你不要出去做零工了吧,真的,很危險的,把自己弄傷了,累壞了,是一輩子的事。你需要錢,我這裏有,我們搞野外的,工資比較高,還有野外津貼。我有存款 ---- ,你先拿去還 ---- 帳,以後我每個月都可以給你三十到五十塊錢 --- ,應該夠了吧?”

她很不喜歡他這個樣子,好像他工資高就很了不起一樣,就居高臨下地看她,要救濟她。她高傲地說:“你工資高是你的事,我不會要你的錢的。”

“你 ---- 就算我借給你的,不行嗎?以後你 --- 工作了再還?”

“我以後哪裏會有什麽工作?”她譏諷地說,“我爸爸又不是高幹,還能給我找個野外的工作不成?我下了農村就不準備招回來了。到時候,不用我媽給我口糧錢就不錯了,哪還有錢還你?”

“沒還的,就不還,反正我也 --- 用不著這幾個錢 ---- ,你別固執了,你為了幾個錢,把自己弄傷了,一輩子躺在床上,不是更糟糕嗎?”

她聽他說“為了幾個錢”,覺得他很瞧不起她,把她當個愛錢如命的人。她沒好氣地說:“我就是為了幾個錢,我就是個庸俗的人。我寧可在外麵做零工受傷、累死,也不會要你的錢的 ---- ”

他好像被她一刀刺中了心髒一樣,再說不出什麽,隻低聲說:“你 ---- 我 ---- ”

他“你我”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麽來,隻可憐巴巴地望著她,使她想起以前養過的一隻小狗,被打狗隊的人抓住,綁了嘴,叫不出來,也是這樣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好像知道被抓走就是死路一條,在祈求她救命一樣。

[ 打印 ]
[ 編輯 ]
[ 刪除 ]
閱讀 ()評論 (55)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