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園 (非公開的博客)

高山流水遇知音,從此為你亂彈琴.癡人說夢逢知傻,有空為你胡亂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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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楂樹之戀(9)

(2006-02-10 15:35:37) 下一個

那天晚上,靜秋很久都睡不著,一直都在擔心長林會把看見的事說出去。剛才他是沒對其他人說,但那不是因為她在那裏嗎?等到背著她了,他會不會對大媽講?如果他今晚真的是在河邊等她回來,那他 --- 多半會講出去,因為他肯定見不得她跟老三在一起。

靜秋已經習慣於做最壞的思想準備了,因為生活中好些她不希望發生的壞事都發生了,往往是措手不及,令她痛苦萬分。那種痛苦太可怕,來得太早,所以她從小她就學會了凡事做最壞的思想準備。

現在最壞的可能就是長林把這事說出去了,然後傳到了教改小組的人耳朵裏,他們又傳回學校裏。如果學校知道了,會怎麽樣? K 市八中學生當中,因為讀書期間談朋友被處分的,大有人在,但那多多少少都是有點證據的。現在就憑長林一個人說說,學校就能處分她?

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媽媽雖然是早就被“解放”出來了,又做回人民教師,但爸爸還是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的。而“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當中,“地主”是首當其衝的,是無產階級最大的敵人。像她這樣的地主子女,如果有了“作風不好”這麽一個把柄,學校還不狠狠整她?整她還是小事,肯定連家裏人都牽連進去了。

靜秋覺得爸爸被打成“地主分子”真的是很冤枉。她爸爸很早就離開地主家庭,出去讀書去了,象這樣的地主子女,因為沒在鄉下收佃戶的祖,是不應該被劃成地主的。

她覺得她爸爸甚至還算得上一個進步青年,因為他在解放前一兩年,就從敵占區跑到解放區去了,用自己的音樂才能為解放區的人民服務,組織合唱團,宣傳共產黨、毛主席,在那裏教大家唱“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不知道怎麽的,文革一開始就把他揪出來了,說他跑到解放區是去替國民黨當特務的,還說他教歌的時候,把“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教成“解放區的人民喝稀飯”,往解放區臉上抹黑。最後她爸爸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趕回鄉下去了。戴“地主分子”的帽子,主要是因為不能重複戴好幾頂帽子,隻好給他戴最重的帽子,不然的話,還要給他戴上“美蔣特務”,“現行反革命”等好幾頂帽子的。

想到這些,靜秋真是萬分後悔,象自己這樣的出身,在各方麵都得比一般人更加注意,千萬不能有半點閃失,不然就會闖出大禍。這次不知是怎麽了,好像吃錯了藥一樣,老三叫她走山路,她就走山路;老三說在縣城等她 ,就讓他在縣城等她。後來又讓他拉了手,還被他 --- 抱了,親了。最可怕的是讓長林看見他背著她了。這可怎麽辦?

這個擔心太沉重了,沉重得使她一門心思都在想著怎樣不讓長林說出去,萬一他說出去了,又該怎麽應付,而對老三,反而沒什麽時間去多想了。

接下來的幾天,她每天都是提心吊膽的,對大媽和長林察言觀色,看有沒有跡象表明長林已經告訴他媽了。對長林,她擔心還少一點,長林象個悶葫蘆,應該不會跑教改組去傳這些話。但如果讓大媽知道了,那就肯定會傳出去了。

看來看去的結果,是把自己完全看糊塗了。有時大媽的表情好像是什麽都知道了一樣,有時又好像是沒聽到風聲。靜秋的心情完全是隨著自己的猜測變化, 以為大媽知道了,就膽戰心驚,寢食不安;覺得大媽還不知道,就暗自慶幸一番,嘲笑自己杯弓蛇影。

老三仍然跑大媽家來,不過他上班的地點移到村子的另一頭去了,所以他中午不能來了。但他晚上常常會跑過來,每次都帶些吃的東西來,有兩次還帶了香腸過來,說是在一戶村民家買的。大媽煮好後,切成片,拿出來大家給做菜,但靜秋吃飯的時候,發現自己碗裏的飯下麵埋著一小段香腸。她知道這一定是老三搞的,知道她愛吃香腸,想讓她多吃一點。

她緊張萬分,不知道怎麽處理這段香腸。記得她媽媽講過,說以前鄉下丈夫疼媳婦,就會象這一樣,在媳婦的飯裏埋塊肉,因為鄉下媳婦在夫家沒地位,什麽都得讓著別人,有了好吃的,要先讓公婆吃,然後讓丈夫吃,再讓小叔子們,小姑子們,還有自己的孩子們。輪到媳婦的,隻有殘菜剩飯了。

做丈夫的,不敢當著父母的麵疼媳婦。想給一人一塊肉,又沒那麽多,就隻好做這個手腳。她媽媽還學過鄉下小媳婦怎麽吃掉這塊肉,要偷偷摸摸的,先把嘴擱在碗沿上,然後象挖地道一樣,從飯下麵掏出那塊肉,裝做往嘴裏扒飯的樣子,就悄悄咬一口肉,又趕快把肉塞回地道裏去。碗裏的飯不能全吃完了再去盛,不然飯下的肉就露出來了。但不吃完碗裏的飯就去盛,如果被公婆看見,又要挨罵。

聽媽媽講有個小媳婦就這樣被丈夫心疼死了,因為她丈夫在她碗裏埋了一個“石滾蛋”,就是煮的整隻的雞蛋,她怕人看見,就一口塞進嘴裏,正想嚼,就聽見婆婆在問話,她隻好趕快吞了來答話。結果雞蛋哽在喉嚨裏,就哽死掉了。

靜秋看著自己的碗,心裏急得要死,這要是讓大媽她們看見,還不等於是拿到證據了?人家小媳婦如果被人發現,也就是挨頓罵,說小媳婦騷狐狸,把丈夫媚惑了。如果她現在讓人發現,那就比小媳婦還倒黴了,肯定要傳到教改組耳朵裏去了。

靜秋望了老三一眼,見他也在望她,那眼神仿佛在問:“好不好吃?”她覺得他好像在討功一樣,但她恨不得打他一筷頭子。他埋這麽一段香腸在她碗裏,象埋了個定時炸彈,她吃又不敢大大方方地吃,不吃,待會飯吃掉了,香腸就露出來了。她嚇得剛吃了半碗就跑到廚房去盛飯,趁人不注意,就把那段香腸丟到豬水桶去了。

回到桌子上,她再不敢望他,隻埋頭吃飯,夾了菜沒有,也不知道,吃的什麽,也不知道,隻想著趕快吃完了逃掉。但他好像不識相一樣,居然夾了一筷子香腸片,堂而皇之地放到她碗裏了。她生氣地用筷子打他筷子一下,說:“你幹什麽呀?我又不是沒手。”

他訕訕地看著她,沒有答話。

不知道為什麽,自從那次跟他一起走山路後,她跟他說話就變得很衝,特別是當著外人的時候,總有點惡狠狠的樣子,好像這樣就能告訴大家她跟他沒什麽。

而他正相反,以前他跟她說話,總是象個大人對小孩說話一樣,逗她,開解她。但現在他膽子好像變小了一樣,仿佛總在揣摩她的心思,要討她喜歡似的。她搶白他一句,他就那樣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再不敢象以前那樣,帶點不講理的神情跟她狡辯了。他越這樣可憐巴巴,她越惱火,因為他這個樣子,別人一下就能看出破綻。

剛回來的那幾天,老三還像以前那樣,見她在房間寫村史,就走進去說要幫她寫。她小聲但很嚴厲地說:“你跑進來幹什麽?快出去吧,讓人看見 --- ”

他不象以前那樣固執和厚顏無恥了,她叫他出去,他就一聲不吭地在門口站一會,然後就乖乖地出去了。她能聽見他在堂屋跟大媽她們說話。有時她要到後麵去,得從堂屋穿過,他總是無聲地望著她從跟前走過,他不跟她說什麽,但他往往忘了答別人的話。

她聽見大嫂說:“老三,你說是不是?”而他就“噢”地答應一聲,然後尷尬地問:“什麽是不是?”

大嫂笑他:“你這段時間怎麽總是心不在焉的?跟你一說幾遍你都不知道別人在說什麽,跟我那些調皮生一樣,上課不注意聽講。”

這話差點讓靜秋蹦起來,感覺大嫂已經把什麽都看出來了,隻不做聲,好讓他們進一步暴露自己,等到證據確鑿了,再一網打盡。她想警告老三一下,但又沒機會。

後來,在飯下麵埋香腸埋雞蛋的事又發生了幾次,每此都把靜秋搞得狼狽不堪。她決定要跟老三好好談一下,他再這麽搞,別人肯定看出來了。他當然不怕,因為他在工作了,談朋友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她還是學生,他這樣搞,不是害了她嗎?

正好有天老大長森從嚴家河回來了,還帶了一個叫老錢的人回來,說是個開車的,昨天晚上他的車撞死了一頭野鹿,他們幾個司機就把鹿抬回去剮了,把肉分了。長森也拿了一些回來,給大家開個葷。

長森叫靜秋去叫老三來吃晚飯,說老錢的手表壞了,要老三幫忙修修,老錢就是為這事過來的。

靜秋得了這個聖旨,就大大方方地去工棚找老三。走在路上的時候,連她自己也覺得好笑,有沒有聖旨,外人怎麽知道?你有聖旨,別人也可以認為你是借機去找他的。但人就是這麽怪,是大哥叫她去叫老三的,她去的時候,心裏就是坦然的,就不怕別人誤會,真不知到底是在怕誰誤會。

還沒到工棚,她就聽見手風琴聲,是她熟悉的 << 波爾卡舞曲 >> ,她站在那裏,想起來西村坪的第一天,也是在這樣一個暮色蒼茫的時候,也是在這個地方,她第一次聽見他的手風琴聲。那時她隻想能見到這個人,跟他說幾句話。後來她也一直盼望見到他,幾天不見,就難受得失魂落魄。

但自從那次跟他一起走山路,她的心情好像就變了一樣,總是害怕別人知道什麽了。她想,我的資產階級思想真的是很嚴重,而且虛偽,因為我並不是不想跟他在一起,我隻是怕別人知道。如果那天不被長林看見,保不住我還會天天盼望跟他在一起,真可以說長林挽救了我,不然我肯定滑到資產階級泥坑裏去了。

她傻呼呼地站了一會,胡思亂想了一陣,又下了幾個決心,才去敲老三的門。他開了門,見是她,好像很驚訝一樣,脫口說:“怎麽是你?”

“大哥讓我來叫你去吃飯的 ---- ”

“我說呢,你怎麽舍得上我這裏來。”他給她找來一把椅子,又給她倒杯水,“我已經吃過飯了,說說看,老大帶了什麽好東西回來,看我要不要過去吃一筷子。”

靜秋站在那裏不肯坐:“大哥叫你現在就過去,有個人表壞了,叫你去修的。大哥帶了一些鹿肉回來,叫你去吃 ---- ”

老三同寢室的一個中年半截的人開玩笑說:“小孫哪,鹿肉可不要隨便吃噢,那玩藝火大得很,你吃了又沒地方出火,那不活受罪?我勸你別去 --- ”

靜秋怕老三聽了他的話,真的不去了,連忙說:“不要緊的,鹿肉火大,叫大媽煮點綠豆湯敗火就行了。”

哪知屋裏的幾個男人都嘻嘻哈哈笑起來,有一個說:“好了好了,現在知道怎麽出火了,喝綠豆湯,哈哈 ---- ”

老三很尷尬地說:“你們別瞎開玩笑 ---- ”說完,就對靜秋說,“我們走吧。”

來到外麵,他對她抱個歉,說:“這些人常年在野外,跟自己的家屬不在一起,說話比較 ---- 隨便,愛開這種玩笑,你不要介意。”

靜秋搞不懂他在抱什麽歉,別人就說了一個鹿肉火大,不至於要他來幫忙道歉吧?吃了上火的東西多著呢,她每次吃多了辣椒就上火,嘴上起泡,有時連牙都痛起來,所以她不敢多吃。

而且愛開玩笑跟家屬在不在一起又有什麽關係?她覺得他們說話神神鬼鬼的,又有點前言不搭後語,不過她懶得多想,隻想著怎麽樣告誡他不要在她飯裏麵埋東西。

他們仍然走上次走過的小道,大多是在田埂上走。老三要靜秋走前麵,她還是不肯。他笑著說:“怎麽?怕我從後麵襲擊你?”他見她沒搭腔,也不好再說下去了。

走了一段,他問:“你 ---- 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我生你什麽氣?”

他解嘲地笑了一下:“沒有就好,可能是我想太多了,我怕你在怪我那天在山上 ---- ”他轉過身,看著她,慢慢退著走,“那天我是太 --- 衝動了一點,但是你不要往壞處想 ---- ”

她趕快說:“我不想提那天的事。你也忘了那事吧,隻要以後我們不犯了 ---- 就行。我現在就怕長林 ---- 誤會了,如果傳出去 ---- ”

“他不會傳出去的,你放心,我跟他說過的 ---- ”

“你跟他說過,他就不會傳出去了?他這麽聽你的?”

他似乎很尷尬,過了一會才說:“我知道你很擔心,但是 ---- 他也隻看見我背你,那也沒什麽,這河裏經常有男人背女人的。聽說以前這河裏沒渡船,隻有‘背河’的人,都是男的,主要是背婦女老人小孩。如果那天是長林,他也會背你的。這真的不算什麽,你不要太擔心。”

“但是長林肯定猜出我們一起從縣城回來的了,哪裏會那麽巧,正好在山上遇到你?”

“他猜出來也不要緊,他不會說的,他這個人很老實,說話算數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擔心,我想跟你談談,叫你不用擔心,但是你 --- 總是躲著我。你放心,即使長林說出去,隻要我們倆都說沒那事,別人也不會 --- 相信的 ---- ”

“那我們不成了撒謊了?”

他安慰說:“撒這樣的謊,也不會害了誰,應該不算什麽罪過。即使別人相信長林說的話了,我也會告訴他們那沒你的事,是我在追求你,攔在路上要背你的 ---- ”

一個“追求”把靜秋聽得一驚,從來沒聽人直接用這個詞,最多就說某某跟某某建立了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在他借給她的那些書上看到“追求”這個詞的時候,也沒覺得有這麽刺耳,怎麽被他當著麵這麽一說,就聽得心驚肉跳的呢?

他懇求說:“你別為這事擔心了好不好?你看你,這些天來,人都瘦了 ---- ,兩隻眼睛都陷下去了 ---- ”

她心裏一動,呆呆地看他,暮色之中,她覺得他好像也瘦了一樣。她看得發呆,差點掉田埂下麵去了。

他伸出手來,央求說:“這裏沒人,讓我牽著你吧 --- ”

她四麵望了一下,的確沒人,但她不知道會不會從什麽地方鑽出人來,她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人在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看著他們。她不肯把手給他:“算了吧,別又鬧出麻煩來。”

“你是怕別人看見,還是 ---- 不喜歡我牽著你的手?”

“這有什麽區別嗎?”她有點不客氣地說,“還有啊,你以後不要往我飯下麵埋東西,讓大媽他們看見,不等於是給人一個證據嗎?”

他有點迷惑不解:“往你飯下麵埋東西?我沒有啊。”

“你別不承認了,不是你還能是誰?每次都是你去的時候,我碗裏才會埋著香腸啦,雞蛋啦什麽的,搞得我跟那些小媳婦一樣,三魂嚇掉兩魂,每次都扔豬水缸裏了。”

他站住了,看著她,認真地說:“真的不是我,可能是長林吧。你說每次都是我去那裏的時候,可能剛好是我帶了菜過去,才有東西埋。但我確實沒有在你碗裏埋東西,我知道那會把你弄得很難堪的,所以我隻能是多買一些,拿過去大家吃,你也就能吃到了 ---- ”

她驚訝極了:“不是你?那 --- 還能是誰?難道是長林?”她想到是長林,就舒了一口氣,“如果是他就不要緊了。”

他臉上的表情好像很難受一樣:“為什麽你不怕別人說你跟他 ---- 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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