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我被指派去山區扶貧。那裏山清水秀,氣候宜人,森林覆蓋率曾高達98%。一度是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自古以來,小民忙時務農,閑時狩獵,日子倒也過得不錯。
據當地人說,災難發生在1958年。當時要大煉鋼鐵,於是滿山砍樹,遍地建爐。很快造成水土流失,青山不再。
1964年,更大的災難來臨了:農民被迫把山頭平了修大寨田。此舉徹底毀了這個世外桃源。受海洋氣候影響,此地雨量極大。山頂的樹被砍掉後,每逢大雨,整座山就被剝掉一層皮,河流盡赤,草木一空。該縣從此淪為國家級貧困縣。
在鄉幹部的帶領下,先去訪貧問苦。最窮的一戶,沒有家,縮在岩洞裏。全部家當就是一口鍋,幾個陶罐,和一床棉被。那棉被實際上隻是一團棉絮,黑不溜揪,已經完全沒有了棉被的模樣。其淒慘情狀連白毛女看了都要心酸下淚。
接下來,由幹部指定一些貧困戶,要我們幫助脫貧。我們帶去了一些項目和資金,讓他們有的搞藤編,有的製竹器,有的做茶葉;還有養羊,種樹的。
當晚由村長招待吃麂肉燉淮山,米酒盡夠。那是我平生吃過的最美佳肴。村長說,你們要是早兩星期來,還能吃上虎肉。有人夾住一隻小虎,抱到廣東賣了。
很快就發現,縣裏的五套班子(五個政府!)裏,沒幾個人在幹活。大家迎來送往,吃吃喝喝,都在混日子。根本沒人拿我們的“扶貧大業”當一回事。於是熱情不再,壯誌銷磨,回去考托福,祭阿姨了。
越明年,向第二批扶貧隊打聽,說是那些搞竹器藤編的一無所成;養羊種樹的也沒有結果。倒是搞茶葉加工的掙了點錢。但那家夥春節前一頓豪賭,就輕輕鬆鬆地返貧了。
胡耀邦的扶貧運動隻是讓大小官員們多少撈了一把。對農民來說,大雷小雨過後,一切歸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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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下鄉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去捉人流。
計生辦得到消息,某家媳婦計劃外懷孕(?!),躲了一段時間,剛剛回來。於是大隊人馬開拔,氣勢洶洶,去捉人流產。
那戶人家顯然也是貧困戶。一座小土屋,東倒西歪。不用說避寒,遮風蔽雨都成問題。家裏更是一貧如洗。唯一值點錢的就是那媳婦的嫁妝,一個櫥櫃。
那媳婦早躲開了。剩下她的婆婆,一頭白發,滿臉皺紋,哭天搶地,苦苦哀求。
計生辦可不含糊:“沒人?那好,先搬東西。交了人,墮了胎,再還給你!”
光天化日之下,一夥人如狼似虎撲進屋裏,沒幾下子,就把那櫃子搬上了車。整座屋子搜了個遍,隻有半缸糧食,也弄到車上。主任意猶未盡,左看右看,又把他家唯一的鍋也拎走了。
整個過程中,那位丈夫始終一聲不吭,拄著鋤頭在一邊看著。
車開了,煙塵滾滾。夕陽下,那個農民的身影還是一動不動,隨著山路漸漸遠去。
不知他是害怕,氣憤,絕望,還是麻木,但那地獄般的一幕永遠印在了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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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我探親時順路到那裏看看。萬萬沒有想到,幾年不見,共產主義在那裏早就實現了――不就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嗎?!
當年崎嶇不平的土路成了平坦的水泥路。小破屋還在,但早已不用。旁邊幾十米遠的地方,一座二層洋房尚未完工。四處鋼筋裸露,帶著鐵鏽在風中嗡嗡作響。水泥樓梯連扶手都沒有,但樓上已有兩個房間可以住人。
那幹癟老頭得意地對我說:“我們的生活跟城裏人沒有兩樣。照樣點電燈,用自來水。政府也不讓上山砍柴了,有煤燒。我的兒女在城裏打工,叫我們去那裏住,我都不去。”
是啊。如今的當局雖已淪為唱著紅歌的黑社會,但財大氣粗,不屑於再向農民征糧。農民有在外打工的子女供養,閑來無事,含怡弄孫之餘,種上三畝五畝OGANIC香稻;養上十隻八隻OGANIC雞鴨;栽上一二十棵OGANIC果樹;再釀上兩墰三墰OGANIC美酒,除了沒有“好讀書不求甚解”外,日子過得比陶淵明滋潤多了。
幫助他們脫貧的,並不是胡耀邦的扶貧運動,而是那幾個被追殺而沒殺掉的“計劃外子女”。
還是那農民的眼光長遠。一個櫃子算什麽?半缸糧食算什麽?一口破鍋又算得了什麽!媳婦的肚子,才是幸福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