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OK原是個好東西。它給長期壓抑的國人帶來了一種發泄的方式,也給那些有過明星夢卻無明星嗓的人們一個圓夢的機會。靠著那文字提示,音樂伴奏,還有歌星領唱,從未開過口的,也能濫竽充數,蒙混幾句。好的卡拉OK機器音色圓潤甜美,還有回聲之類的人造舞台效果,足以為那些上不了台麵的歌手遮醜潤色。即使是五音不全的上去,也能“唱”出一定水平。加上每曲終了時稀稀拉拉的人工掌聲,歡呼聲,頗能給人帶來一種自我陶醉的良好感覺。如果三五好友關起門來淺斟低唱,自娛自樂,也許是件不錯的事情。但有些K友的做法卻不敢恭維。
對那些K迷來說,K歌嘛,就得拉幫結夥,成群結隊。天色剛剛暗下,夜幕尚未降臨,TOYOTA們便一輛接一輛地滑了過來,把社區裏的小路擠到水泄不通。進門後,把窗簾拉到最黑,麥克風的音量開到最大,貝斯一聲轟鳴,那些從來沒敢上台的“歌手”們膽氣頓時壯了起來。虛情假意地你推我讓一番後,便接二連三地登場了。隻聽尖叫的,狂吼的,擠著喉嚨喊的,捏著嗓子嚎的,憋紅了臉的,漲粗了脖子的,扯直了嗓子的,你方唱罷我登場,直把美洲當神洲,不吵到天昏地暗決不罷休。走調走到了十萬八千多裏外了,還有人叫好。唱歌唱成了殺豬的了,也不知停息。當是時,鬼哭聲,狼嚎聲,慘叫聲,呻吟聲,聲聲入耳。破鑼嗓,瓦罐嗓,公鴨嗓,磨刀嗓,嗓嗓開張。不是比音色,而是比音量。不是比發音,而是比發情。不是比藝術,而是比膽量。不是比品味,而是比臉皮。沒有享受,隻有罪受。沒有音樂,隻有肆虐。硬生生地把個聚會變成了瘋狂的人間地獄。至於聽眾的感受,並不在考慮之列――好在原也沒有什麽聽眾,受罪的隻是那些可憐的家屬和鄰居而已。
除了那令人無法恭維的“聲樂”水平,另一個讓人受不了的,是歌曲的貧乏和單調。那些“歌手”們私下裏偷偷摸摸練了一遍又一遍,勉強能拿出手的,也就那麽幾首。每逢聚會,就是“不能沒有你”,過不了幾分鍾,又是“不能沒有你”,再過幾分鍾,還是“不能沒有你”,顛來倒去地唱個沒完沒了。可是,就算是仙樂,也有聽膩的時候;再好的歌,也不能象烙餅似的翻來覆去地煎烤啊。即使是鍾子期,如果被拴在卡拉OK前,讓他一天到晚反反複複一遍又一遍地聽俞伯牙,還老把音量開到最大,對準他的耳朵硬灌,他也要發瘋吧?
最莫名其妙的是與歌曲毫不相幹甚至非常搞笑的背景畫麵。那邊正在使勁煽情,把一本正經的革命歌曲紅岩,唱得慷慨激昂,聲淚俱下,屏幕上卻款款走來幾個幾乎全裸的天仙般妙齡女子,肌膚似雪,眉目含情,身材窈窕,性感逼人,還沒完沒了地忸怩作態,賣弄風騷,讓人魂不守舍,饞涎欲滴。真搞不懂,這幾位比基尼江姐們既然能如此無比性感無比性福地享受著陽光海浪沙灘,又何必親自跑到白公館渣滓洞裏傷痕累累血淚斑斑地繡那麵髒兮兮臭烘烘的爛紅旗呢?
最讓人難受的時刻是歌手忘詞。唱著唱著,這邊已經憋了口氣渾身繃緊準備挺過那段爆炸式花腔了,忽然沒了聲音。剛剛放鬆下來,還沒喘好氣,冷不丁,一聲殺豬似的淒厲尖叫劃破長空,而且還高出了不止兩個八度――歌手忽然又想起那詞了。心髒不好的,經此一嚇,弄不好,就再也跳不起來了。
更有甚者。房子大的,幹脆弄塊舞台。半老徐娘,全老徐娘,太老徐娘,極老徐娘輪番上陣。用緊身衣把渾身贅肉狠狠刹住,拿大白粉把寸把深的皺紋細細遮起,挺著大肚子,踮著小步子,又蹦又跳,又扭又叫,又哭又笑,又吵又鬧,自我欣賞,自我娛樂,自我陶醉,自我欺騙,感覺好極了。年輕時錯過了上台機會的,終於得以一顯身手。從來沒當過歌星的,總算找到了圓夢的機會。
有道是,長得醜不是你的錯,但出來嚇人就是你的不對了。五音不全,唱歌跑調,破鑼嗓,瓦罐聲,是絕大多數人的水平,原本無可非議。隻要關起門來,自拉自唱,自娛自樂,與世無關,並無不可。實在忍不住,非要過過明星癮不可,掛一兩張人多的照片在卡拉OK機器上方,權當觀眾,也悉聽尊便。這樣,自我陶醉的同時,至少不至於擾民。何況卡拉OK裏早就錄下那製作出來的鼓掌聲和歡呼聲供歌者滿足其可憐的虛榮心了,何必一定要到真正的大庭廣眾中去自毀形象,自爆其醜,折磨觀眾,汙染環境呢?
世界雖大,有自知之明的,卻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