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75歲了,卻在醫院裏無知無覺地躺了兩年多了,不清楚她如果來多倫多與我同住會不會比這結果要好。
三年前(2013)就漸漸不適,頭痛像感冒的症狀。吃了大把的治感冒藥也不見好,我把拿回的感冒藥給她吃,她說這藥好,不痛了。不料回來後就聽姐姐說媽媽住院了。以前每次探親回來,媽媽都因病住院。親戚們都說,這是想兒子想的,兒子走了給閃病了。但這次不同,到市裏住了一個月的院,天天吊瓶。並且CT,磁共振做了,醫生們也沒發現任何問題。出院回家病卻一天重似一天,有一次下樓梯差點後仰過去,幸好被路過的鄰居接住,隻能就近入了縣鎮醫院,仍然沒有什麽結果是可想而知的。
半年後,姐姐說準備到北京協和醫院診查,我很高興,畢竟是國內最好的醫院。我急切地又一次回國,想盡一切努力讓她轉危為安。到家姐姐說聯係到沈陽住院了,得到結果再想辦法拿到北京找專家看。言下之意我也清楚,協和必定是預約困難,全國人民有重病都到這一家醫院,情況可想而知。沈陽就沈陽吧,隻要能醫好病。馬上坐高鐵到沈陽醫院,確實是大醫院,醫院大樓下麵滿是密密麻麻的小吃部,醫院裏麵人山人海。等電梯時,左右一會就圍滿了人。電梯門開後,裏麵也是滿滿的。外麵的人急切地直接往裏闖,裏麵的人就隻好從旁邊的一條縫隙緩慢地出來,騰出空來,從另一邊才能緩慢地進去。
看到媽媽,二姨正在給她喂飯,她還認得我,看到她比以前瘦了,我忍不住流淚。醫院隻管看病,醫護都是自己找人,這樣姐姐找來二姨,三姨同到沈陽看護。好在我們家親戚多,姥姥19歲就把1歲媽媽給了養姥姥,她再生了9個姑娘,2個夭折。於是我有了七個姨,還有養姥家的四個姨,常聯係,都沒忘記媽媽,都是血濃於水的親人。當然我倆要出錢,親戚也得生活的,我們就當自家人花銷。在醫院吃飯也是個問題,雖然有食堂,但過慣一輩子節儉日子的三姨嫌它太貴,“幾片菜葉就十多塊錢”,就去樓下的私人小吃部買。稍稍便宜一些,也不好吃,出門在外,將就吧。
沈陽的醫院比市裏的高級不少,入院就做了脊髓穿刺,在市,縣裏是從未聽說的,以後知道這是診查腦部疾病最常見的手段。脊髓穿刺的結果是蛋白高,氯低,血糖高(有糖尿病)。不幸的是這些都不足以看出問題,每天隻是打一堆腦部營養點滴。兩周後告訴這病可能是腦結核,也可能是癌,更不能排除的是腦炎等等,這裏床鋪緊張,需到縣所屬醫院不停地穿刺觀察。沒有結果就趕人,姐姐很是生氣,同時檢討沒找到硬關係,當初著急隻頂了物品,沒上錢。被人攆也沒辦法,想想走之前先排除一個吧,聯係結核醫院專家來看一下,結果聯係好的專家等了一晚上也沒見人影。我們四個人隻好在沙發小床上合衣對付一晚上,同時晚上照顧媽媽起居。
第二天我們決定推媽媽直接到結核醫院,不能再等了,還要聯係車回去。到樓下,在窄小的道邊等出租,川流不息地車輛中好歹有輛停下來,願意拉帶輪椅的。道窄,車小,四個人好不容易給媽媽架上車。我坐在出租車裏看著一棟棟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心想這個國家根本不缺錢,就是不往正地方用。到了結核醫院,照樣是屋棚爆滿。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找到醫生,上了貢品。醫生瞅了瞅媽媽搖搖頭說,這不可能是腦結核,腦結核的人這麽長時間早完了,抬不過來的。至於什麽病,那隻能到其它醫院,這裏是專科醫院,責任到此。
雇車回家,一路上媽媽被顛簸地吐了好多次。我家在三樓,又找人背到家裏。在家中護理,一個人顧不過來,白天找來大伯家的四嫂和我一起照顧吃飯和小便,大便。她已經不說話了,約麽3個小時就抬下床坐半小時,大部分時間都還能順利排尿。晚上姐姐和姐夫,或者我醒了,一起抬下床坐半小時。這期間還麻煩的是,趕上縣裏暖氣分戶,即為了對付不繳費的,把公共管道分流到各家。開始幹的那天,家裏簡直是成了建築工地。隻好把幾個姨姨喊來,工人幹完一個房間,大家馬上上陣,收拾幹淨,再把媽媽抬進去,倒出的房間繼續施工。屋小,人多,尖銳的電鑽聲在悶熱的夏天更加刺耳和讓人心煩,加上幹活的工具,管道,塵土,又是一個亂上加亂的一天。
媽媽的病情是一天天轉嚴重。找來大夫,在家裏又做脊髓穿刺,取出脊液,到縣醫院檢查。縣醫院告訴沒做過類似檢查,不知道如何做。送到市裏的醫院,結果與沈陽的沒兩樣。覺得不能這麽下去,就按結核治吧,因為按目前的認知水平,還是懷疑是腦結核,不相信沈陽醫生的說法。醫院想不出辦法,就在家裏注射了兩周治療結核病的吊瓶。打完這些吊瓶,晚上呼喚她張嘴刷牙都沒有反應了。和姐夫商量了一下,在家裏還不是辦法,就到結核醫院吧。
打車到縣結核醫院,外觀是白白整潔的大樓,樓前還有花壇,規劃不錯。房間在二樓,隻有樓梯沒電梯,還得人把媽媽背上去。到屋裏一看,真是內外有別。滿是汙跡的牆麵和屋頂,床架鏽跡斑斑,沒有幾個起床手柄能搖起來。床墊被以前患者吐得滿是大塊的油汙,被麵已是黑得洗不出來。走廊裏到處是黑瘦黑瘦的肺結核患者,鄉下人居多,大部分是男患者。肺結核患者是要時常咳嗽的,咳嗽完順口就把痰吐到走廊上。整個樓隻有一個女清潔工負責,沒有休息日。也可憐了醫生護士們,戴著厚厚的口罩穿梭於患者和各個病房之間。在這裏是雇不到人來護理的,沒人願意來。我們決定白天由四嫂和幾個姨姨輪流護理,晚上姐姐和我照顧。姐姐買了大量口罩,給每人帶上。晚上由她出去刷飯盒,到尿,說結核病易傳男不傳女。雖然醫院裏不關燈,但晚上必須關燈睡覺,到時再打開,不然屋頂和牆壁上的汙漬實在是太影響睡眠。
每天紮很多吊瓶,這個醫院不會埋一次多用的針管,有幾個吊瓶就紮幾次針。有一點在結核醫院治療不同的是,是使用椎管用藥,即脊髓穿刺的同時把藥注射進去,隔一天一次,用了大量的激素。同時做化驗,但讓人抓撓的是,這個醫院化驗單的指標與沈陽的結果竟無法匹配對比,無從做出比較判斷。因為使用了激素,治療前三天狀況很好,能吃,還能說幾句話。第三天,喂了一小片桃子,她說這是平生吃到的最好的桃子,這是最後一次說話。緊接著情況轉糟,兩周後連張嘴吃飯都不會了。中午找車立即轉進市醫院,同一天我簽證到期,無奈返回。
以後姐姐說采用鼻飼,又在醫院做脊髓穿刺,查出來是引球菌,即引球菌性腦膜炎,但用藥並不理想。同時因為長期臥床,造成肺部感染,喉部切開排痰,不然人會窒息。在普通病房住兩周後,不得不轉到重症監護室。同樣在重症監護室也隻能住兩周,就隻好轉到縣醫院維持生命。
兩個月後我又回國,因為姐姐說病情轉急。在縣醫院看到了媽媽,手臂上都是打吊瓶的針,鼻飼進食,導尿管排尿。由於打針太多,不得不在大腿上手術埋針。心髒急速,不停地咳嗽,從切開的喉部噴出帶血的濃痰。發燒不斷,肛栓,藥,退燒針輪番上陣。又做了脊髓穿刺和CT檢查,結果和以前沈陽的相同,但沒發現引球菌,開始腦積水。頭一次知道國內照CT時,需要家屬在CT機前伺候(應該有輻射),我要留下,姐姐堅持讓我出去,她在旁邊。護理的工作量變大得許多,需要雇護理工人幫忙。護工也是遊擊隊,沒有專門的訓練,在醫院從事類似工作久了就叫護工。不是十分好找,高價請了一個中年女的。開始幹得還不錯,她自薦搭夥(同居夥伴)來一起幹。兩人幹一段時間就厭倦了,當著我們的麵也吵架。人一離開,就都到小床上躺下。害得姐姐每天晚上下班住在醫院盯著。以後聽她同行們講,她經常給媽媽打入撲熱息痛,導致少發燒,她就省事了。即使是請她們,姐姐和我也是跟著一起幹,她們不太專業和敬業,忙不過來。這樣一個月後,他們不願幹了,嫌太累。我們隻得又就叫來大伯家的四哥四嫂以及眾多的姨姨跟我一起,輪流護理。藥打完了呼喚護士換藥,如果發燒了,打肛栓或藥,並且不停地擦身。肚子脹,就戴上手套摳大便。每兩個小時敲背20分鍾,晚上也不例外,隻不過晚上是姐姐跟這些親戚。冬天屋內幹燥,敲背使得手容易皸裂,經常要在手上擦豹油膏。
不知道媽媽還能不能認出我來,身體不能動但發燒減少了。一天大伯家的大姐和我在床邊看護,媽媽好像在轉頭,向著我,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嘴唇要動。旁邊的大姐興奮地喊,老嬸,你好了,你可好了!我見狀也激動地說,媽,你想說什麽?但過了一段時間,看到心跳監護儀顯示急促,體溫驟升,我感覺情況不妙,這是極度難受地表現。慌忙跑去問醫生,醫生趕來看說這是寒顫,發高燒的前兆,馬上的進行退燒處理,我的希望也從此破滅。
縣醫院主要也是麵對鄉下的,因為人們都喜歡到上一級的醫院碰碰運氣。這個部門多是中風,腦溢血的患者,醫生的主要任務是說服患者,得了這病就是自己種種生活不當引起的,藥是沒招了,兩周後即醫保到期就出院吧。因為誰都不知道還有什麽可以檢查,像脊髓穿刺什麽的。患者大都十分高興,感謝政府終於可以住上院了。兩周也是清潔工的周期,把用過的藥盒,藥箱擺到走廊上打包處理,換成現鈔,那時的醫院好像是垃圾收購站。
我知道姐姐叫我回來是準備後事,但媽媽出奇意外地挺過來了,病情稍顯穩定。這時姐姐緩了口氣,找到了更好心的護工。她催促我返回,因為我家裏也離不了。七姨經常在人麵前誇我倆孝順,我沒說什麽。我想真正孝順的是應該使媽媽在我身邊,但由於許多原因而沒有,我是內疚的。從小到大,媽媽對我們付出了無盡的愛,我們這樣做,不是給別人看,隻是想把愛再傳遞回去。我們在盡我們最大能力不讓她受苦,即使傾家蕩產,雖然她不可能不受苦。她活著,媽媽就在,但她在受苦。半城的人都認識她,那麽要強,那麽好心,每天到醫院看的人絡繹不絕,但上帝在哪?
如果沒病,我們也願意回家。但目前主要是肺部感染,回家就會不可避免地高燒,無法安然度過最後時光。
我隻是想講述過去發生地一切,都是真實的。表述出來或許對其他人有借鑒,或許有改變。
因為無助和無奈,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上帝,見諒。
您們的孝心很感人。您姐長久這樣也不行吧?她應該也有自己的一家人要照顧吧?事已至此,怨天尤人,於事無補。還是麵對現實,做對您媽媽、對您姐姐、對您都好的事情吧。
那宇宙無敵第一帥的上帝,隻能祈求他的幫助,不可強求。虔誠的基督徒都會請求他的旨意得以實現。您母親已經高齡,放她的靈魂自由,未嚐不是好事。
說出這個題目,沒有其它意思,如果冒犯,請見諒。主要是感到挺無助,姐姐簡直想把命搭進去換她的母親。媽媽在那個社會活力70多年,到了關鍵時刻,無助啊。文中我也不想表達太多不滿,畢竟醫院還收留了她在維持生命。
兩年前喉部不切開的話,生命早已終止,我們都不忍心。她是有病,沒有得到正確的確診,我們眼睜睜看著她倒下。如果健康前,都做了正確決定,她來加拿大。按照正常的水準,即使死忘也能給出個說法吧。
雖然我們不是基督徒,但我們都不是壞人,我們更想見證奇跡。
如果我是您,我會盡快請假,安排回國,準備媽媽的後事。如果她能在家等到你回國,就讓她回家。
您或許沒有經曆過老人臨終的時候,絕對是不願意呆在醫院的。家才是最溫暖最熟悉最充滿回憶的地方。
如果您真的愛您的媽媽,請完完全全地站在她的角度來思考目前的處境。如果您無知無覺兩年了,願意兒女每天這麽擔心伺候自己嗎?
每一個生命都是有尊嚴的,都應該盡可能地過有質量的生活。您媽媽已經75歲了,她完全康複的幾率有多大?萬一哪天她有知覺了,卻仍然不能動彈,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您覺得她會不會更痛苦?她目前的生活有任何質量可言嗎?以她的狀態,您把她帶到加拿大的機會太渺茫了。
真正信奉上帝和耶穌的人都知道,身體的死亡隻是靈魂開啟另一種生活的機會。身體不死,靈魂被禁錮在身體裏,哪兒也去不了。我沒法告訴您您媽媽就會上天堂了,那不過是安慰您。隻是,勤勞善良的人,上帝自有安排,自會照顧。
所以,中止治療於您媽媽自己是好事。於您和您的姐姐親戚們,也是好事。您就忍心看她們成天往傳染病醫院跑?讓您媽媽做各種無望的手術?天下父母,哪有不希望自己的兒女好的?想必您媽媽也希望你們盡快開始正常生活吧。
我知道這很冷血。我知道周圍人會指指點點。然而人活一輩子,不是活給別人看的,不是活在別人的眼光唾沫裏的。
真的願意祈求上帝的奇跡的話,虔誠地找到教會的長輩,讓幾個人一起為您媽媽祈禱。他們會樂意幫忙的。我也會為您媽媽祈禱。如果在您回國時,仍然沒有奇跡發生,請平靜地送別您的媽媽。於她於您,都不留遺憾。
冒犯之處,請多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