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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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明先生傳習錄(3)

(2014-04-08 10:05:43) 下一個
● 門人陸澄錄

  〔44〕澄在鴻臚寺倉居。忽家信至,言兒病危。澄心甚憂悶不能堪。先生曰:“此時正宜用功。若此時放過,閑時講學何用?人正要在此時磨煉。父之愛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人於此處多認做天理當憂,則一向憂苦,不知己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隻是過,少不及者。才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停適中始得。就如父母之喪。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於心?然卻曰‘毀不滅性’。非聖人強製之也。天理本體,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

  〔45〕不可謂“未發之中”常人俱有。蓋體用一源。有是體,即有是用。有未發之中,即有發而皆中節之和。今人未能有發而皆中節之和。須知是他未發之中亦未能全得。

  〔46〕易之辭是“初九潛龍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畫。易之變是值其畫。易之占是用其辭。

  〔47〕夜氣是就常人說。學者能用功,則日間有事無事,皆是此氣翕聚發生處。聖人則不消說夜氣。

  〔48〕澄問操存舍亡章。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雖就常人心說。學者亦須是知得心之本體,亦元是如此。則操存功夫,始沒病痛。不可便謂出為亡入為存。若論本體,元是無出無入的。若論出入,則其思慮運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無所出,何入之有?程子所謂腔子,亦隻是天理而已。雖終日應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裏。若出天理,斯謂之放,斯謂之亡”。又曰“出入亦隻是動靜。動靜無端。豈有鄉邪”?

  〔49〕王嘉秀問:“佛以出離生死誘人入道。仙以長生久視誘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極至,亦是見得聖人上一截。然非人道正路。如今仕者,有由科,有由貢,有由傳奉一般做到大官。畢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極處,與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遺了下一截。終不似聖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誣也。後世儒者又隻得聖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為記誦,詞章,功利,訓詁。亦卒不免為異端。是四家者,終身勞苦於身心無分毫益。視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於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學者不必先排仙佛。且當篤誌為聖人之學。聖人之學明,則仙佛自泯。不然,則此之所學,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難乎?鄙見如此。先生以為何如”?先生曰:“所論大略亦是。但謂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見偏了如此。若論聖人大中至正之道,徹上徹下。隻是一貫。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陰一陽之謂道但仁者見之便謂之仁。知者見之便謂之智。百姓又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仁智豈可不謂之道?但見得偏了,便有弊病”。

  〔50〕蓍固是易。龜亦是易。

  〔51〕問:“孔子謂武王未盡善,恐亦有不滿意”。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曰:“使文王未沒,畢竟如何”?曰:“文王在時,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時,文王若在,或者不致興兵。必然這一分亦來歸了文王。隻善處紂,使不得縱惡而已”。

  〔52〕問:“孟於言‘執中無權猶執一’”。先生曰:“中隻有天理,隻是易。隨時變易,如何執得?須是因時製宜。難預先定一個規矩在。如後世儒者要將道理一一說得無罅漏。立定個格式。此正是執一”。

  〔53〕唐詡問:“立誌是常存個善念要為善去惡否”?曰:“善念存時,即是天理。此念即更思何善?此念非惡,更去何惡?此念如樹之根芽。立誌者長立此善念而已。‘從心所欲不踰矩’,隻是誌到熟處”。

  〔54〕精神,道德,言動,大率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55〕問:“文中子是如何人”?先生曰:“文中子庶幾‘具體而微’。惜其早死”。問:“如何卻有續經之非”?曰:“續經亦未可盡非”。請問。良久,曰:“更覺‘良工心獨苦’”。

  〔56〕許魯齋謂儒者以。治生為先之說亦誤人。

  〔57〕問仙家元氣,元神,元精。先生曰:“隻是一件。流行為氣。凝聚為精。妙用為神”。

  〔58〕喜怒哀樂,本體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看些意思,便過不及,便是私。

  〔59〕問:“哭則不歌”。先生曰:“聖人心體自然如此”。

  〔60〕克己須要掃除廓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則眾惡相引而來。

  〔61〕問律呂新書,先生曰:“學者當務為急。算得此數熟,亦恐未有用。必須心中先具禮樂之本方可。且如其書說,冬用管以候氣。然至冬至那一刻時,管灰之飛,或有先後須臾之間。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須自心中先曉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處。學者須先從禮樂本原上用功”。

  〔62〕曰仁雲,“心猶鏡也。聖人心如明鏡。常人心如昏鏡。近世格物之說,如以鏡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鏡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後亦未嚐廢照”。

  〔63〕問道之精粗。先生曰:“道無精粗。人之所見有精粗。如這一間房。人初進來,隻貝一個大規模如此。處久便柱壁之類,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細細都看出來。然隻是一間房”。

  〔64〕先生曰:“諸公近見時,少疑問。何也?人不用力,莫不自以為己知。為學隻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塵一日不掃,便又有一層。著實用功,便見道無終窮。愈探愈深。必使精白無一毫不徹方可”。

  〔65〕問:“知至然後可以言誠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盡,如何用得克己工夫”?先生曰:“人若真實切己用功不已,則於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見一日。私欲之細微,亦日見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終日隻是說話而已。天理終不自見,私欲亦終不自見。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漸能到得欲到之處。今人於己知之天理不肯存。己知之人欲不肯去。且隻管愁不能盡知。隻管閑講。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無私可克,方愁不能盡知,亦未遲在”。

  〔66〕問:“道一而已。古人論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先生曰:“道無方體。不可執著。卻拘滯於文義上求道遠矣。如今人隻說天。其實何嚐見天?謂日月風雷即天,不可。謂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識得時,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見,認定以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裏尋求,見得自己心體,即無時無處不是此道。亙古亙今。無終無始。更有甚同異?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則知道知天”。又曰:“諸君要實見此道,須從自己心上體認,不假外求始得”。

  〔67〕問:“名物度數。亦須先講求否”?先生曰:“人隻要成就自家心體,則用在其中。如養得心體果有未發之中,自然有發而中節之和。自然無施不可。茍無是心,雖預先講得世上許多名物度數,與己原不相幹。隻是裝綴臨時,自行不去。亦不是將名物度數全然不理。隻要‘知所先後,則近道’”。又曰:“人要隨才成就,才是其所能為。如夔之樂,稷之種。是他資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隻是要他心體純乎天理。其運用處,皆從天理上發來,然後謂之才。到得純乎天理處,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藝而為,當亦能之”。又曰:“如‘素富貴,行乎富貴。素患難,行乎患難’,皆是不器。此惟養得心體正者能之”。

  〔68〕“與其為數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為數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時先生在塘邊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學雲。

  〔69〕問:“世道日降。太古時氣象,如何複見得”?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時起坐,未與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時遊一般”。

  〔70〕問:“心要逐物。如何則可”?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職,天下乃治。心統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視時,心便逐在色上。耳要聽時,心便逐在聲上。如人君要選官時,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調軍時,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豈惟失卻君體?六卿亦皆不得其職”。

  〔71〕善念發而知之,而充之。惡念發而知之,而遏之。知與充與遏者,誌也。天聰明也。聖人隻有此。學者當存此。

  〔72〕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閑思雜慮,如何亦謂之私欲”?先生曰:“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如汝心中決知是無有做劫盜的思慮。何也?以汝元無是心也。汝若於貨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盜之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隻是心之本體。看有甚閑思慮?此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發而中節’。自然‘物來順應’”。

  〔73〕問誌至氣次。先生日,“‘誌之所至,氣亦至焉’之謂。非‘極至次貳’之謂。‘持其誌’,則養氣在其中。‘無暴其氣’,則亦持其誌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夾持說”。

  〔74〕問:“先儒曰:‘聖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賢人之言,則引而自高’。如何”?先生日,“不然。如此卻乃偽也。聖人如天。無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嚐有降而自卑?此所謂大而化之也。賢人如山嶽。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為萬仞。是賢人未嚐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則偽矣”。

  〔75〕問:“伊川謂‘不當於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延平卻教學者看未發之前氣象。何如”?先生日,“皆是也。伊川恐人於未發前討個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謂認氣定時做中。故令隻於涵養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處,故令入時時刻刻求末發前氣象。使人正目而視惟此,傾耳而聽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誘人之言也”。

  〔76〕澄問:“喜怒哀樂之中和。其全體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當喜怒者,平時無喜怒之心。至其臨時,亦能中節。亦可謂之中和乎”?先生曰:“在一時之事,固亦可謂之中和。然未可謂之大本達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豈可謂無?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則其本體雖亦時時發見,終是暫明暫滅,非其全體大用矣。無所不中,然後謂之大本。無所不和,然後謂之達道。惟天下之至誠,然後能立天下之大本”。曰:“澄於中字之義尚未明”。曰:“此須自心體認出來。非言語所能喻。中隻是天理”。曰:“何者為天理”?曰:“去得人欲,便識天理”。曰:“天理何以謂之中”?曰:“無所偏倚”。曰:“無所偏倚,是何等氣象”?曰:“如明鏡然。全體瑩徹,略無纖塵染著”。曰:“偏倚是有所染著。如著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上,方見得偏倚。若未發時,美色名利皆未相著。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曰:“雖未相著,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嚐無。既未嚐無,即謂之有。既謂之有,則亦不可謂無偏倚。譬之病瘧之人,雖有時不發,而病根原不曾除,則亦不得謂之無病之人矣。須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一應私心,掃除蕩滌,無複纖毫留滯。而此心全體廓然,純是天理。方可謂之喜怒哀樂未發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77〕問:“‘顏子沒而聖學亡’。此語不能無疑”。先生曰“見聖道之全者惟顏子。觀喟然一歎可見。其謂‘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是見破後如此說。博文約禮,如何是善誘人。學者須思之。道之全體,聖人亦難以語人。須是學者自修自悟。顏子‘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見意。望道未見,乃是真見。顏子沒,而聖學之正派,遂不盡傳矣”。

  〔78〕問:“身之主為心,心之靈明是知。知之發動是意。意之所看為物。是如此否”?先生曰:“亦是”。

  〔79〕隻存得此心常見在便是學。過去未來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80〕言語無序,亦足以見心之不存。

  〔81〕尚謙問:“孟子之不動心與告子異”。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著此心,要他不動。孟子卻是集義到自然不動”。又曰:“心之本體原自不動。心之本體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動。理元不動。集義是複其心之本體”。

  〔82〕萬象森然時亦衝漠無朕,衝漠無朕,即萬象森然。衝漠無朕者一之父。萬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83〕心外無物。如吾心發一念孝親,即孝親便是物。

  〔84〕先生曰:“今為吾所謂格物之學者,尚多流於口耳。況為口耳之學者,能反於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時時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漸有見。如今一說話之間,雖隻講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間,已有多少私欲。蓋有竊發而不知者。雖用力察之,尚不易見。況徒口講而可得盡知乎?今隻管講天理來頓放著不循,講人欲來頓放著不去,豈格物致知之學?後世之學,其極至,隻做得個義襲而取的工夫”。

  〔85〕問:“知止者,知至善隻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後誌定”。曰:“然”。

  〔86〕問格物。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也”。

  〔87〕問:“格物於動處用功否”?先生曰:“格物無間動靜。靜亦物也。孟子謂‘必有事焉’。是動靜皆有事”。

  〔88〕工夫難處,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誠意之事。意既誠,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處。修身是已發邊。正心是未發邊。心正則中。身修則和。

  〔89〕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隻是一個明明德。雖親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

  〔90〕隻說明明德而不說親民,便似老佛。

  〔91〕至善者性也。性元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止之,是複其本然而已。

  〔92〕問:“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則不為向時之紛然外求,而誌定矣,而定則不擾,不擾而靜。靜而不妄動則安。安則一心一意隻在此處。千思萬想,務求必得此至善。是能慮而得矣。如此說是否”?先生曰:“大略亦是”。

  〔93〕問:“程子雲:‘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何墨氏兼愛,反不得謂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難言。須是諸君自體認出來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瀰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生,亦隻有個漸。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陽生。必自一陽生,而後漸漸至於六陽,若無一陽之生,豈有六陽?陰亦然。惟有漸,所以便有個發端處。惟其有個發端處,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發端處。抽芽然後發幹。發幹然後生枝生葉。然後是生生不息。若無芽,何以有幹有枝葉?能抽芽,必是下麵有個根在。有根方生。無根便死。無根何從抽芽?父子兄弟之愛,便是人心生意發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便是發幹生枝生葉。墨氏兼愛無差等。將自家父子兄弟與途人一般看。便自沒了發端處。不抽芽,便知得他無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謂之仁?孝弟為仁之本。卻是仁理從裏麵發生出來”。

  〔94〕問:“延平雲:‘當理而無私心’。當理與無私心,如何分別”?先生曰:“心即理也。無私心,即是當理。未當理,便是私心。若析心與理言之,恐亦未善”。又問:“釋氏於世間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著。似無私心。但外棄人倫。卻是未當理”。曰:“亦隻是一統事。都隻是成就他一個私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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