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健都是上夜班。天擦黑之後,高叔叔會背著槍帶他一起步出後門巡邏。天氣入冬,健健就住在生產基地裏。
我們果然沒有再聽到河對岸小豬尖利的叫聲。
食堂的夥食也越來越好,有很多豬肉,廚房甚至還做了肉腸。
院裏一次表彰大會,高叔叔和健健都戴了大紅花。
後來,大院裏又出現了一條黃色土狗,是高叔叔從山民手裏買來的,給健健作伴。我們叫她康康。
康康不久肚子就大了,生了一窩小狗,可惜隻活下來一隻小公狗,也是黑背黃腹,隻是耳朵和康康一樣是耷拉著的,我們叫他汪汪。
健健做了爸爸之後,性情變得平易近人了很多,他開始和小朋友玩。我們把石子踢走,健健會銜回來再放在我們腳邊。他不上班的時候會陪我們小朋友上學放學。健健很少叫喚,是個沉默寡言人,有時他會把頭搭在大爪子上看著妻兒玩耍,漂亮的皮毛在風中輕輕拂動。他可以沉思很久,看我們的眼神又嚴肅又寵愛,和叔叔伯伯們無異。康康汪汪就是普通狗的樣子,肯吃我們喂的食物,還會撒嬌打滾。不過健健似乎對汪汪不太滿意,每次汪汪打滾的時候,健健都會輕輕咬一下汪汪的肚皮,提醒他這個動作很危險。健健也許希望汪汪可以象他一樣做一個威風凜凜的軍人,隻是高叔叔顯然無意去訓練汪汪。
休息日,高叔叔會蹲在房間門口台階吸那支長煙管,健健趴在他身邊,康康和汪汪在一邊跑著玩。此時的高叔叔眼神柔和,不像一個軍人,倒象一個農夫。
這一年冬天很長,輕易見不到雪花的我們,見識了一場很大的雪。後山的竹子也枯死一大片。
健健一家三口和高叔叔都住到河對麵的生產基地去值夜班。
有一天夜裏,我正睡著,就聽見很短促的“砰砰”響,過了一陣,又是“砰砰砰砰砰砰”響如爆豆!
第二天我還沒有吃完早飯,秦家妹妹就跑來說:“快去看健健!”
我放下碗就跑。
食堂後麵高叔叔的小房間門口擠了很多人,我想法子從大人腿中間找個縫往裏看。就看見整潔的小房間地板上躺著健健、康康,和汪汪。不久就有人把康康和汪汪抱出來,他們都軟塌塌的垂著腦袋。健健脖子上肚子上裹著很多白紗布,醫生在給他聽心跳。高叔叔抱頭蹲在邊上,看不到臉。
健健不吃東西。廚房大師傅專門給他熬了很香的肉湯,高叔叔抱著健健的頭,一點一點喂給他,但是都順著毛流下來。
健健在他自己的床上喘了三天氣,臨死的時候流了一滴淚水。
不久高叔叔也走了。
健健的死在小朋友中間一直是一個謎團,到現在也沒有解開。
那一夜在生產基地到底發生了什麽,無人知曉,隻知道高叔叔嚴重違規,多拿了彈藥開槍,這也是他不得不走的原因。
後來的時日我們小夥伴反複求證,慢慢拚出圖來:健健是越南戰場上受傷撤回的軍犬,高叔叔雖無戰功,但在軍中仍有前途,也確實做出成績,可是因為這次嚴重違紀,又不得不回到家鄉。他為什麽要冒這個風險呢?
一個版本是,有熊推倒了木欄,汪汪沒有經驗,先衝上去,一下就給拍死了。康康去救兒子,也給拍死了。健健有實戰經驗,仍然躲在暗中不肯暴露目標,所以高叔叔一直不知道基地來了野獸。等到熊走近了,健健看準機會發動襲擊,卻被熊抓破了肚子,健健這才呼救。高叔叔出來開槍,熊負傷跑了。高叔叔一看健健不行了,又跑回來取了彈藥追殺,把熊打死在後山給健健報仇。高叔叔看到健健太痛苦,就想打死他,可是打偏了,卻又再下不去手。健健沒有能打得過熊,一家人都死了,高叔叔還要殺他。健健太傷心了,就絕食。
還有一個版本是,高叔叔沒有想殺掉健健,是打熊的時候誤傷了健健。健健絕食是因為康康和汪汪都死在他麵前,他也不想活了。
還有一個版本是,康康和汪汪離開了營地,被野獸襲擊,高叔叔不許健健出去救,健健私自去救。高叔叔不得不跟去和熊搏鬥,結果康康汪汪都死了,熊終於被打死,但是健健也違抗了命令,高叔叔一氣之下把他打傷,後來又心軟救他。健健知道自己不對,就絕食自裁。
這個謎團恐怕永沒有解開一天。
健健的死,對我的幼小心靈是個很大的衝擊。我第一次見到了活生生的絕望。健健臨死時流著眼淚的樣子始終在眼前晃。
院裏給基地修了圍牆,加了鐵門,再也沒有養過軍犬。
別讀。
因為小時候的這段經曆,我一輩子不曾養狗,就是受不了。狗就是一個人,隻不過不會說我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