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啟蒙老師

我的啟蒙老師

      小學一年級開學的第一天，媽媽送我去學校。我被分在了二班。一班的班主任是一位老教師，我的老師是一位剛剛師範學校畢業的年輕女老師。對此作為資深教師的媽媽頗為不滿，她是否去找過相關人員，要求給我換班，我不得而知。反正我就在二班待了下來。

      我的老師叫盧立春。中等個子，極其清瘦，梳著兩條細細的長辮子，臉色蒼白。她說話細聲細氣，很是和藹。但是作為一年級的孩子，對老師總還是心懷幾分敬畏的。

     後來聽說,盧老師是童養媳出身，全國解放了，把她解救了出來。所以她對國家懷有一顆感恩的心。她工作非常努力。為了教好我們她想了很多辦法。比如為了讓我們記住生字，她就把一些難記的字編成順口溜。至今我還記得，“座”字的順口溜是：一點一橫長，一撇到南洋；兩個小人坐在土堆上。

     大概由於她的教法靈活，教學效果突出，所以那時常常有一些外校的老師來聽課。在觀摩課上我們都積極舉手發言，我們為我們的盧老師驕傲，也為我們自己驕傲。

     盧老師有頭痛的毛病，為了教好我們，她堅持不缺課。有時上課她的頭太痛了，她就用一根筷子，綁上一根針，一邊給我們念生詞，一邊不斷地用針紮自己的額頭。看得人膽戰心驚。但這也更激勵我們要好好學習，不能辜負了老師的苦心。

    一天上自習課，一個淘氣的男孩趁老師不在，在教室中亂跑，一下子撞翻了課後做衛生用的滿滿的一桶水。水撒了滿地。我們的教室是老式的舊平房，教室有些前低後高，水都集中在了講桌下麵和門口。恐怕老師來了都進不了門了。教室是青磚鋪地，平時隻是掃一掃。所以也沒有拖把之類的東西。望著這灘水，小同學們麵麵相覷，又害怕老師批評，又不知所措。這時我想到，我家也是青磚鋪地，有時撒了太多的水，家人就會撒一些爐灰在上麵，把水吸幹。可學校沒有爐灰，用什麽呢？對，用土！於是我讓幾個男同學從院子裏弄來一些土，倒在水上。然後把浸了水的土弄出去，再把幹的土倒在水上。這樣水就慢慢越來越少了。就在水還沒有被全部吸完之時，盧老師來了。望著這一地的泥水，大家都怕老師批評。特別是我害怕極了，自己出的主意，水沒弄幹淨，倒弄了一地的泥。可是當時老師並沒有批評我們。事後盧老師還誇獎我遇事不慌，指揮得當。

     大概也就是因為從這件事上，盧老師看出了連我自己都沒有發覺的“領導”才能。於是讓我做了班長。

     但那時我隻是一個身體贏弱，害羞膽怯的小女孩。動不動隻會哭鼻子。同學們給我的評價就是即驕傲又嬌氣。盧老師一點兒一點兒教我怎樣克服自己的嬌驕二氣。 團結同學，處理事情，在同學中建立威信。同時她也在一點一滴的小事中教我怎樣做人。

    有一次上大字課，我後麵的同學使勁一撞桌子，他桌子上的一硯台的墨汁都潑灑在了我的衣服上。那天我穿了一件我最喜歡的淺粉色的連衣裙。見此，那個男同學嚇壞了。 我也不知所措，隻是一味地哭，並嘟囔著：“你賠，你賠。”這時盧老師走過來，讓我馬上回家換衣服，並告訴我：讓家人用米飯來洗衣服，就會洗掉墨跡。（那時，是沒有任何化學的去汙劑可用的。）事後墨跡洗掉了，但是我對那個同學還是耿耿於懷。盧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她告訴我，對同學要寬容，要團結。那個同學不是有意要那樣做的，要諒解。在盧老師的幫助下，於是我們和好了。同時我也被上了一課，要學會寬容和團結。

     那時，我們因為還不夠加入少先隊的年齡，但是為了鼓勵學生的進步，便在班級裏搞一種“好榜樣”的活動。各方麵都優秀的學生被評選為好榜樣，有一個“好榜樣”的小牌子掛在胳膊上。每周評選一次，由全班同學推選。我每一周都是好榜樣。於是我便驕傲了起來。同學們的眼睛是雪亮的，這一周我便落選了。回家後，媽媽問我怎麽沒有了“好榜樣”的小牌子，我怕媽媽批評我，於是便說：這周沒有選。不知怎麽，盧老師就知道了這件事。她找我談話，告訴我：驕傲就會失去同學的信任。承認錯誤和改正錯誤才能進步。誠實是一個人最重要的品質。

    盧老師就是這樣一點一滴地教育著我，引導著我不斷地進步與成長。加入少先隊後，她又培養我從中隊長做起，一直做到全校的首席大隊長，主持全校少先隊的大會。

     正當我不斷進步成長，春風得意的時候，文化大革命來了。一夜間校園裏貼滿了大字報。很多都是批判盧老師的。說她是白專的典型，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急先鋒，是保皇派。做為當時隻有三年級的小學生，我們被嚇傻了。我百思不得其解，這麽好的老師怎麽就要受到批判呢？ 我們想替她辯解，可又不知所措。緊接著，我們停課，都回家了。

    文化大革命在深入，我的家庭遭受了一連串的變故和衝擊。我在忍受著以我當時的年齡難以承受的屈辱和摧殘。

    終於，“複課鬧革命”了。我回到了久別的學校。我的老師還是盧老師，我感到親切和欣慰。但我在班裏也受到了一些紅五類同學的欺負和排擠。於是我努力把自己縮起來，所有的事情都躲得遠遠地，盡量不讓別人感到自己的存在，以減少別人的注意和嘲笑。當時學校已沒有了係統的教學課程，學的主要是毛主席的語錄。班裏的首要大事是成立紅小兵組織。盧老師在班裏宣布了爭當紅小兵的事情。我自知自己的家庭出身是沒有參加紅小兵的資格的。便把頭深深地埋下去，免得被同學盤問。可是下課以後，盧老師把我叫到了辦公室，就如同當年我們一起討論班裏的工作一樣，她問我：“你認為咱們班誰可以當紅小兵？我們討論一下。”當時我幾乎驚呆了，老師和我這個沒有資格當紅小兵的人討論誰可以當紅小兵，這不就是對我的肯定、安慰、信任和支持嗎！我的心裏感到暖暖的，在那個冷酷的年代中，我時時感到自卑自危，時時受到別人的白眼和欺負。可是在盧老師這裏我感到的是溫暖和自信。雖然我沒有當上紅小兵，但是班裏第一批紅小兵名單，卻是我和盧老師一起敲定的。

     當時，雖說複課了，可是學校的課程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常常隻上半天課，中午就放學了。盧老師知道，不上課，我家裏也沒有人能照顧我，於是下午她就把我帶在身邊。她常常要去參加一些學習班，或聽一些報告，她也總是帶著我。到了該吃飯的時候，我們隻能在小飯館湊合一下。當時我的父親被關牛棚，停發了工資。母親的工資要養活一大家人，生活並不富裕。母親每天隻能給我一點兒吃飯的錢。我和盧老師在小飯館中也隻能吃個炒餅或火燒等最簡單便宜的飯食。我當時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肚子裏又沒有油水，所以總是覺得吃不飽，但我又沒有更多的錢買更多的東西吃。盧老師常常看到我狼吞虎咽地把自己的飯吃完了，她便推說自己吃不下了，把她盤子裏的一半撥給我，那時我很不懂事，每次都心安理得地把飯吃個精光。後來每當我想起這些事，就感到無比地愧疚。就那麽一點兒飯，盧老師也正當年輕，她怎麽會吃不下呢，她完全是為了我呀！

     當時，在全國那種大環境中，學校中的氣氛也很詭異。雖然我們小孩子並不清楚發生著什麽，但是我們也可以感到盧老師是很有壓力的。不久，盧老師就不再擔任我們的班主任了。我們換了老師，也就很久沒有再見過盧老師。

     好長時間以後，我們聽說盧老師結婚了，我們為她高興。後來我們聽說盧老師回來了，她生小孩了，就住在學校裏。我和幾個要好的小姑娘滿學校地找呀找。終於在學校後門的小跨院的一間黑乎乎的小偏房裏，看到了盧老師。屋子裏隻能放下一張大床，她好像正在坐月子，沒有人給她幫忙。聽說她的愛人在部隊，沒有時間照顧她。當時我們都還小，不知道該幫她做什麽。我們隻是感到不平，當時學校裏有那麽多的空房子，為什麽就不能給她稍微好一點兒的屋子坐月子呢？盧老師詢問了我們的學習情況，隻是鼓勵我們好好學習。

     後來，我們很快就畢業了，就再也沒見過盧老師。

     到了中學以後，我繼續在大革命的浪潮中掙紮。高中畢業後，去農村插隊。自顧不暇，使我漸漸淡忘了小學那段日子。

      終於，盼來了撥亂反正，我得以上了大學。日子日漸趨於安定，我想起了在困境中給了我溫暖的盧老師。打聽得知，盧老師這時已升任了鐵路子弟第五小學的校長。我感到非常的高興，我覺得這才是盧老師真正的位置。她那麽好的老師，那裏的學生有福了。於是我打聽到盧老師住家的地址，去她的家看望了她。我們見麵了，都感到又驚又喜。盧老師好像還是老樣子，還是那樣和藹親切。我和盧老師匯報了我的成長經曆，匯報了我大學的學習成績。我和她有著很多很多的話要說，我們聊了很久很久。盧老師不僅關心我的成績和事業，還關心著我的終身大事。盧老師為我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當我戀戀不舍地離開盧老師的家時，我就想，我還會常常來看望盧老師，向她匯報我的點滴進步，來聆聽她的教誨。

     繁忙的大學生活結束了，我走上了工作崗位，並認識了理想的男朋友。我想我現在掙錢了，應該去孝敬一下盧老師，並讓她看看我的男朋友，幫我把把關。於是，我和我的男朋友買了很多禮物去看望盧老師。可是當我們來到她家時，她不在家。聽鄰居說： 她們一家人回南方去探望她愛人的家人了，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我們悻悻而歸。

     工作繁忙，加上很快結婚生子，生活一地雞毛。一直沒有機會去看望盧老師。但我總是想，有機會，有的是機會，我會去看望盧老師。當我終於有了喘息的機會，準備去看望盧老師的時候，噩耗傳來，盧老師因白血病已經去世了。聞訊，如晴天霹靂，我痛哭不止。我怨天怨地，為什麽偏偏要讓盧老師這麽早地離去？盧老師，我還有好多好多的話要和您說，還有您的恩德我沒來得及報答。是您給我啟蒙，一步一步地教我做人，助我成長。您教我做人要誠實，要寬容； 對工作要踏踏實實，兢兢業業。您是我人生的導師和榜樣。盧老師，您不僅是我的恩師，更勝似我的親人。是您在我最無助的時候，給我溫暖和信心。最最讓我遺憾的是，我居然沒有一張您的照片。但是，您的形象，我第一次見到您時的形象；您一邊教課一邊用針紮自己額頭的形象；在辦公室裏您與我和藹談話的形象；您將自己盤子裏的飯菜撥到我碗裏的形象；您聽到我向您匯報我的成績時喜笑顏開的形象，都深深地刻在我了的腦海裏，我終身難忘。

     幾十年過去了，盧老師，我對您的懷念越來越深厚。我時時想到您對我的教誨和給我的幫助。我永遠不會忘懷。我終於提起筆，寫下這篇小文，以寄托我對您的哀思和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