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畝園

溪畔覓鶴影,東籬采新菊
正文

葡萄架下的回憶--張姨

(2018-02-25 17:11:34) 下一個
葡萄架下的回憶
 
京城一偶那小小的四合院中的葡萄藤,早已在那場浩劫的風雨中飄零了。如今北美鄉村溪畔家園中的葡萄藤正鬱鬱勃發。沏一杯清茶,坐在葡萄架下,那如煙的往事便縷縷飄過眼前-----
 
張姨
      -----葡萄架下的回憶之二
 
我是跟著姥姥長大的。我還很小,姥姥好像就已經很老了。家裏一老一小自然是離不開保姆的。媽媽說:我剛剛出生的時候家裏的保姆姓劉,我還認她做了幹媽。她也偶爾會托人帶些她家鄉的土特產給我們。可我對她卻一點兒印象也沒有。而我印象最深的,也是和她最有感情的是---張姨。
 
張姨個子不高,不胖也不瘦,剪著齊耳的短發。無冬曆夏,無論汗褟兒,還是棉襖,張姨的衣服從來不好好地穿在身上,而是披著,但這並不影響她幹活。張姨快人快語,說話高聲大嗓;幹起活來幹脆利落,風風火火。家裏一老一小,活兒並不多,可是張姨一天到晚好像就是閑不下來。日常的活兒做完了,她還會東擦擦,西抹抹;或者做院子裏的活兒。
 
張姨最喜歡在院子裏做活。因為她可以一邊幹活,一邊抽煙。她抽的煙和姥姥為了解悶兒偶爾抽的一支、半支的香煙不同,她抽的是自己卷的煙。張姨有一個小木頭匣子,裏邊放著一遝兩指寬,差不多一個手掌心那麽長的小紙條,還有一些碎的煙葉。張姨把一小撮煙葉放在一張小紙條上,用手輕輕一搓,就卷好了一支煙,然後用舌頭舔一下,就把邊邊粘牢了。張姨有空兒的時候就會一氣兒卷好多支,整齊地排在小木頭匣子裏,留著慢慢抽。
 
張姨抽的煙非常嗆人,她不能在屋子裏抽,她要在院子裏抽。如果下雨下雪,她就會站在屋簷下抽。所以她最喜歡在院子裏幹活兒,這樣,她可以抽個痛快。
 
姥姥曾經給過張姨一個小煙嘴,不知是玉的還是石頭的,白白的十分光潔漂亮。但是從未見她用過,好像她那種自製的煙也用不上。
 
張姨不識字,算術好像也不怎麽樣。我最不願意跟她上街買東西。無論是買菜還是買肉,她總說人家給的少了,讓人家添點兒。有的人好說話,就給她添點兒;有的人就會用不屑的眼光看她,或者說出不好聽的話,讓我覺得很沒麵子,可是張姨卻毫不在乎。所以上街我老想離她遠一點兒走,可她還總是喊我,不讓我離開她。其實有的時候,賣貨的多給了她一些,也就多收了她一些錢,她也並不知道。回到家,她把剩下的錢交給姥姥,姥姥一算,有時就會說:你的錢怎麽少了?她也一臉茫然,毫不知情。好在姥姥也不跟她計較。但有時姥姥也會說她兩句,她也絕不往心裏去,一笑就完事了。
 
張姨對我很好,做了好吃的一定要我先吃,我如果不在家,她也會留給我。姥姥常常告訴她,不要那麽嬌慣我,她也總是嘴上答應著,還是照舊。
 
有時我要是惹些小禍,比如摔了盤子,或弄髒了衣服,她也幫我瞞著姥姥,免得我挨罵。 


    我從小有個後背瘙癢的毛病。當後背癢起來的時候,如果我告訴姥姥,姥姥就會扔給我一個癢癢撓,讓我自己去解決。如果我告訴張姨,這時她又正好不忙,她就會用她的大手在我的後背上摩挲一番。她的大手十分粗燥,好像小銼子,又像小刷子,摩挲著我的後背,真的很解癢。每當這時,我就會像被人愛撫著的小貓,趴在張姨的懷裏,舒坦得幾乎要打起呼嚕來。

 

但是,張姨有時也有一些小狡猾。比如,姥姥家的廁所離住房很遠,在院子的東南角。去廁所還要經過一個十來米長的窄夾道,晚上黑乎乎的,甚是嚇人。所以晚上我總是和張姨結伴去廁所。如果她在裏邊時,我就會在夾道的另一邊等她。那時我總是唱唱歌,說說笑話,給她聽,讓她知道我在陪她。但輪到我在裏麵的時候,她則站在外麵抽煙,我聞到煙味就知道她在陪我。可是常常不一會兒,煙味就沒了。我急忙喊她,沒人答應。我便知道她已悄悄地走了。當我找到她,責問她時,她不是說聽到爐子上的水壺開了;就是聽到貓去廚房偷吃的了。我反駁她:廚房和廁所一北一南,離得那麽遠,你根本聽不見。這時她就狡黠地笑笑,不說話了。於是我很生氣,就想法兒報複她。我會從海棠樹上抓一條肉蟲子,放在張姨的煙盒裏,讓蟲子和那些她已卷好的煙卷躺在一起。我希望張姨在拿煙的時候,抓到蟲子,嚇一跳,驚叫起來。可是我從未聽到過她的驚叫。大概她拿煙的時候,不是蟲子已經跑掉了,就是早已被她那嗆人的煙葉熏死了。

 

 
北京有個俗語,說小孩子:“七歲、八歲討人嫌;九歲、十歲饒兩年。”就是說十來歲的孩子是很淘氣的。我那時還不到七、八歲,但已是十分的頑劣了。有的時候瘋鬧起來,或發起脾氣,是非常惹人生氣的。每當這個時候,姥姥和張姨就聯手整治我。家中的院子正中央有一個大魚缸。以前魚缸裏有很多金魚,但是好長一段時間魚缸裏是空的。這時如果我鬧得太凶了,張姨就會在姥姥的授意之下,把我一把拎到魚缸裏。魚缸太深,任我在裏邊又跳又叫,怎麽折騰,可就是出不來。當我哭夠了,鬧夠了,安靜了,這時張姨再把我拎出來。
 
但是有一次,張姨往外拎我時,出了意外。她當時隻抓住我的一隻胳膊,往上一提,我的胳膊突然就不能動了,而且痛得我哇哇大哭。得,胳膊脫臼了。北京人管這叫“掉環兒了”。張姨嚇壞了。還好,媽媽很快下班回來了。媽媽帶我去街口一家小診所。這個診所隻有父女倆。老爺爺和藹可親,阿姨漂亮優雅。我哭咧咧地走進診所。老爺爺用手輕輕托住我的胳膊,阿姨站在我的麵前,手裏拿著一支鋼筆。老爺爺讓我去拿那枝鋼筆。我一伸手,老爺爺輕輕一托,隻聽“嘎唄兒”一聲,我的胳膊就好了。我不哭了,老爺爺獎勵我一塊糖,我笑嗬嗬地離開了診所。但我也因此落下了毛病,以後又多吃了幾次診所老爺爺的糖。可從另一方麵說:我又因禍得福,因為從此張姨再也不敢把我拎到魚缸裏去了。 
 
我自小笨拙,很大了還不會自己梳辮子。但是又非常好美,死活要留兩條被張姨稱為“豬尾巴”的小細辮子。而每天早上起床後,梳辮子的活兒就自然落在了張姨的頭上。這是張姨最不耐煩的。因為,早上是張姨最忙碌的時候。起床後,她要生火燒大家的洗臉水,然後要在我上幼兒園或上學之前做好早飯,還要灑掃庭除,忙得很。所以我讓她給我梳辮子,她就極不情願地好歹纏繞上。可是我的要求還很高,總覺得不漂亮不成。於是我就讓她拆了重梳。張姨這時就更不耐煩了,於是不是把我揪痛了,就是梳得更不好看了。這樣翻來調去,反複幾次,實際上反而浪費了更多的時間。每天早上我們倆就是這樣在吵吵嚷嚷一番後我才可以出門的,有時我還會搭上幾滴被張姨叫做“貓尿”的眼淚。
 
我剛開始上小學的時候,媽媽把早上送我上學的任務也交給了張姨。張姨非常樂意幹這個活兒。因為在路上我們常常可以碰到我的同學,這樣她就可以和人家聊天,盡管人家對她愛搭不理的,她還是熱情地追著人家問東問西。這讓我覺得很不好意思,可我怎麽說她,她也不改。
 
有一天上學的路上,我揀到一元錢(當時這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張姨建議我們倆平分。她說:她可以用這個錢買好一點兒的煙葉。我可以去買漂亮的蝴蝶結或是小人書。可是我在學校剛剛讀了《雷鋒的故事》,我要學雷鋒,做好事。於是我不顧張姨的百般阻攔,將錢交給了老師。為此張姨好幾天不和我說話,也不願再送我上學。好在這時我已認識了不少同路的同學,我也不再需要她送我了。
 
張姨的老家在農村。不忙的時候我們坐在院子裏的小板凳上,她就一邊卷著煙,一邊給我講農村那些牛呀、羊呀的事情,很有意思。我問張姨為什麽要來北京,她說是因為張叔在北京的建築公司當工人。於是我問:是張叔好看,還是你好看?這時張姨就會露出少有的羞澀表情說:張叔長得高高大大的,當然張叔好看。我還想問張姨有沒有孩子,可是姥姥告誡過我:不許問!我問姥姥:為什麽?姥姥說:做人要厚道,不能揀戳人心窩子的話問。我又問姥姥:為什麽這個是戳張姨心窩子的?姥姥最煩我遇到事兒就要刨根問底兒,於是就不再理我了。我到底不知道張姨有沒有孩子。
 
張姨告訴我,她在北京也有家。有一天,她說要回她的家去取東西,讓我陪她去。我和她走了好久,來到一個很窄的小胡同,走進一個小院子。院子要比胡同矮一些。對著街門有一間小房子,房子比院子又矮一些。屋裏一個大炕占去了三分之二的地方,屋子裏好像也沒有什麽家具,炕上沒有被褥,隻是放著一個大木箱。張姨從木箱裏拿了些什麽我已不記得了。我隻是驚訝於這樣簡陋的房子也能住人,也能稱為家嗎?我隻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並暗暗想,張姨也永遠不要離開我們家,不要回到這個簡陋的屋子裏來。
 
張姨的煙抽得太凶,於是也就咳嗽得很厲害,而且還吐痰,這是很煩人的。雖然她吐完痰後,總是趕快用爐灰把痰埋起來。姥姥勸她少抽一些,她也隻是笑笑,還是照舊。慢慢地張姨吃得越來越少,幹活好像也很沒力氣,臉頰總是紅紅的。她咳嗽得更厲害了。在姥姥的反複勸說和催促下,張姨終於同意去看病了。於是媽媽請了一天假,帶張姨去了醫院。憑我當時自己的經驗,生了病,去醫院,打了針,病就會好了。我想張姨也是這樣的。可是張姨從醫院回來後,不知為什麽,她卻和姥姥相對著哭了。
 
一天我放學回到家,走到房門前,就看到一個十分魁梧的男人坐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麵容嚴峻陰沉。媽媽坐在對麵正和他說著什麽。桌上放著一遝錢。我突然覺得很害怕,我不敢進屋,隻是躲在門外從窗玻璃往裏麵瞧著。一會兒,張姨從裏屋走出來,胳膊上挽了一個包袱。男人站起來,於是張姨就跟在那人的後麵向門外走去。那個男人很高大,張姨顯得那樣瘦小。我想喊住張姨和她說些什麽,可是我的喉嚨好像塞滿了東西,無法發出聲音。我追到大門口就這樣看著一大一小的身影漸漸地遠去,消失了。
 
我突然心裏升起了些許對媽媽和姥姥的怨恨,我覺得張姨在我家這麽好,她生病了,我們就該給她治病,讓她在家裏養病,怎麽就能讓她走呢!
 
其實現在想想,張姨當時得的可能是肺病,甚或是肺癌。在那時候是很危險的,特別是對老人和孩子。
 
不久,有人來幫忙收拾房間,在搬開張姨睡過的床時,在床腳下發現了一個白亮亮的煙嘴。那人便順手放在了窗台上。過了些日子,那個煙嘴也就不見了,不知去了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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