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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think, therefore I am. - René Descar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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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島: 《遊泳》

(2010-07-10 13:22:13) 下一個

 

       我八歲開始學遊泳。除了打乒乓球,那是當年最時髦的體育運動。天一熱,幾乎所有孩子都湧向水邊。與其說遊泳,不如說是集洗澡避暑娛樂社交之大成。

       離我家最近的是什刹海遊泳場。我和同學鄰居結伴出發,步行半小時,頭頂烈日,曬得發蔫兒。一裏開外,那陣陣喧嘩的聲浪,伴隨著尿臊、漂白粉和來蘇水的混合氣息迎麵撲來,讓人熱血沸騰。而回家路上則步履蹣跚,頭頂濕遊泳褲,好像影子在地上遊泳。趕上菜站處理爛西紅柿,五分錢買半筐,染得滿身滿臉都是,到路邊水龍頭衝洗,再灌一肚子涼水。    

       我先在蘑菇池模仿自由泳,兩手輪流劃水撐地,雙腳打水,但原地不動。從蘑菇池眺望水深火熱的成人世界:危險的動作、誇張的聲調和瘋狂的競技狀態,就像打仗。   

       進而在家用臉盆練憋氣。看一眼鬧鍾,深吸氣,把頭埋進水中,咕咕吐泡,憋不住時猛抬頭。與同伴比賽,憋得時間越來越長,但呼哧帶喘,麵目猙獰,紫茄子一般。除了憋氣,還練水下睜眼,好像全得了紅眼病。人要學會魚的本事,非得逆向穿越億萬年的進化過程。

       從臉盆到遊泳池,世界大了,難度也大了。練憋氣弄不好咕咚一口,別提多膩味了——有人在遊泳池撒尿。可誰要沒多喝幾口水,咋能學會魚的本事?我從蘑菇池進練習池,雙臂倒勾排水槽,屏住呼吸,貓腰沉入水中,猛蹬池壁,一口氣撲騰七八米遠。      

       喝水喝多了,技術上總算有些長進:不會換氣,於是把頭露出水麵,手腳並用遊上二三十米。藝高人膽大,我跟同伴到後海遊野泳。所謂野泳,指的是江河湖海廣闊天地,首先是免費,再就是無救生措施除非自救。後海是窮孩子遊野泳的天堂,無人管束,還能釣魚捉蝦摸蛤蜊。人家孩子扔水裏不僅撲騰撲騰活下來,還個個如魚得水,曬得跟小黑人似的,隻有牙齒眼珠是白的。雖混不進人家行列,能跟著浪跡江湖就心滿意足了      

       《北京晚報》常有淹死人的報道,對我等水鬼毫無阻嚇作用。後海水不深,即使沒頂,隻要會踩水就不怕。最難的是摸蛤蜊那樣的絕活兒。隻見人家縱身一躍,腳丫倒翻連蹬兩下就沒影兒了,僅一串細碎水泡透露行蹤,待衝天而起,手裏緊握一個大蛤蜊。我也嚐試過,均以失敗告終:一手捏鼻子,弓背厥腚,雙腳抽瘋般亂踹,而身體就像橫木原地打轉。在水下更是睜眼瞎,隻看見自己吐的水泡,別說摸蛤蜊,就連抓把淤泥都沒門兒。

       我向更廣闊的水域進軍。

       十歲那年暑假,我和同學一起來到頤和園。那是個風平浪靜的日子。我們先租了兩條船,互相追趕,渾身被汗水浸透。在文昌閣碼頭還船上岸,就近下水。那臨時遊泳場有簡易更衣室,還用木牌標明水位及安全區。

       離開石堤,我用腳尖試探深淺。湖底是淤泥和尖利的石頭。淤泥滑膩膩的,塞滿腳趾縫粘住腳底板;暗流湧動,泥鰍般在褲襠鑽來鑽去。水漫胸口,我開始向前遊去,一到木牌警戒線就往回返。在岸邊喘口氣,和同學打招呼。肚子餓了,上岸到小賣部買東西,吃飽喝足再下水。

       越遊膽兒越大,我離開安全區。岸上人影越來越小,天地間沉寂下來,隻有風聲水聲和我的喘息。陽光燦爛,雲朵舒卷。那突如其來的孤獨,讓人又緊張又著迷。

       有渡船駛過,一個大浪打過來,鋪天蓋地,我被驟然卷到水下,一連灌了好幾口水。懸浮在中間——下夠不到湖底,上竄不出水麵。天空黯淡,漩渦中是渾濁的太陽。窒息讓我渾身無力頭腦清醒,就在那一瞬間,晚飯、書包、父母、家養的兔子......閃念聚攏散開,像禮花般燦然開放,而我正和這一切告別——死亡意識讓我震驚,頓時轉化成求生的動力。我拚命撲騰,終於浮出水麵,但由於劇烈嗆咳失去平衡,上下沉浮,又喝了好幾口水。

       再次浮出水麵,我輪開雙臂向岸邊撲騰過去。那姿勢回想起來,很像孩子打架用的“王八拳”。直到腳尖夠到湖底,我盡力站穩,把肺裏的積水咳出來。爬上岸,我渾身癱軟,坐在一塊石頭上。環顧四周,同學在水中追逐嬉戲,並沒有人注意到我。生活在繼續。夕陽西下,就要落進群山中,這和水下看到的是同一個太陽。

       我沒有告訴同學,當然也沒有告訴家人。那是我第一次死亡經驗,無法與他人分享。

       我頭一次見到凱非表哥,肯定是個星期天,因為隻有星期天他才能請假出門。那年我13歲左右。我們先在他舅舅(也是我堂伯父)家吃午飯,然後一起去陶然亭遊泳池。表哥總是低著頭,沉默寡言。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

       表哥是紅旗中學的學生。這所帶有勞教性質的學校挺出名,是老師家長威脅孩子的口頭禪。無論如何,父親還是鼓勵我們見麵,畢竟是表兄弟嘛。至於表哥幹過啥,親戚全都諱莫如深。其實對孩子來說,根本沒有成人世界的道德感,凡是禁忌非法異端的,都讓他們好奇,甚至持有天然的敬意。

       從東郊民巷出發,我們乘6路無軌電車去陶然亭遊泳場,一路幾乎沒說話。表哥大我三歲,他身材不高但結實,皮膚黝黑,喉結上下翻滾——那是進入成年的標誌。而我尚未發育,與他相比,就像隻瘦骨伶仃的柴雞。

       沿售票處鐵欄杆排隊,我們欲言又止,相視而笑。輪到我們,各自掏錢買門票。他在入口處買了兩根冰棍,一根給我,我想說謝謝,他用手勢止住我。從更衣室來到遊泳場,陽光眩目,眾聲喧嘩,天空搖晃了一下——我在濕地上差點兒摔跤。表哥扶了我一把,他的手臂強壯有力。

       他扭腰抻腿做完準備動作,縱身躍進遊泳池。他的自由泳動作簡潔明快,腳下水花很小,像個專業運動員。我目瞪口呆,隻有驚羨的份兒。

       我們上岸休息,趴在滾燙的水泥地上。一顆顆黑色水珠從他的臂膀滾落,在粗糙的地麵洇成一片。我說了句讚美的話,被周圍的喧囂淹沒,本想重複,見他若有所思的樣子,趕緊閉嘴。他生活在一個封閉的世界,不讓他人進入。

       陽光在緩緩移動,波光耀眼,反襯著剪紙般的人影。表哥站起來,朝鐵網圍住的深水池走去。深水池清澈碧藍,人很少,救生員戴墨鏡坐在高凳上。表哥先走上三米跳台,在木跳板盡頭跳了兩下躍起,展開雙臂再收攏,紮進水中。從藍色泡沫中浮起,他沿扶梯上岸,再爬上高高的十米跳台。他並不急於跳水,而是從高處眺望遠方。

       歸來時他笑容依舊,但心不在焉,目光有如盲人。我無法讓他看見我,這讓我很傷心。那天我們總共沒說十句話,分手時甚至沒說再見。那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麵。

       我開始注意那些女孩,特別是發育中的少女。在禁欲的時代,遊泳池是人體最暴露的公共場所。我常趴在水泥地上,頭枕胳膊假裝打瞌睡,窺視那優美而神秘的曲線。我暗自感歎,人間竟有如此造物,以前咋熟視無睹?

       由於池小人多,常和陌生女孩在遊泳時相撞,無意觸碰到胸部或大腿,竟有過電的感覺。絕大多數情況相安無事,但也有個別刁鑽的,張口就罵:“德行,臭流氓!”遇此麻煩,往往非得先冒充流氓,惡語相向,才能證明自己不是流氓。遊泳場確有流氓事件發生。起初是小騷動,很快圍得水泄不通,人群中少不了起哄架秧子的,最後肇事者被扭送派出所。想必是人贓俱在。

       所有體育運動,其實都有潛在的性動力因素。在我暗戀的表姐和陌生少女們注視下,我的遊泳技術突飛猛進。而最高理想是,要像表哥那樣大搖大擺進入深水池,並登高遠望。

       代表遊泳場最高特權的深水池,有北冰洋冰川的純藍與低溫。入口處有木牌標明水溫——今日11度,讓我想起北冰洋牌高級冰棍。而我們芸芸眾生趟的渾水,不僅顏色難以描述,更甭提溫度了。由於水淺人多更換少,水溫總超過體溫,跟泡澡堂子差不多。      

       然而享有純藍與低溫的特權,必須通過200米遊泳考核。我加大訓練強度,加班加點,甚至趕晚間專場。要想突破200米大關,關鍵是如何克服頭50米出現的“假疲勞狀態”。晚場的好處是,人少遊得開,精力集中。每次抬頭換氣看到的是一串燈光,像一串珍珠——屬於你愛或你將要愛的人。

       蒼天在上,我終於通過考核,得到了深水合格證,縫在遊泳褲最顯眼的地方。

       那天下午,我大搖大擺走進深水池。就在那一刻,我相信所有在場女孩的目光如同聚光燈,聚集在我身上。一不留神,我排隊跟著上了十米跳台。我暈高,不敢往下看,就更別說極目遠眺了。待走到跳台上心亂如麻,但已無路可退,我隻好捏住鼻子筆直蹦下去。砰然一聲,驚濤駭浪先狠拍我再覆蓋我。那冰水如針,讓我頭皮發麻,渾身刺痛。待沿扶梯爬上岸,我半身紅腫,像蝦米直不起腰,且哆嗦不止。什麽都好說,但要止住哆嗦不可能。我惟有祈求那緊追我的聚光燈立馬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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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2)
評論
edrifter 回複 悄悄話 回複蘇鄉門地的評論:

的確寫的狠生動,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應該有共鳴,因為全國上下的遊泳池和設置都是差不多的。

啊? 還沒有學會遊泳?那可能就是因為隻是在臉盤裏撲騰的結果。:-)
蘇鄉門地 回複 悄悄話
誠實坦白的回憶,沒有一番撲騰和掙紮,是無法寫得如此到位的~~~

我就學不會遊泳,用臉盆練憋氣的試驗也是嚐試過的。 看來要常試北島理論,學遊泳,千錘百煉地撲騰和嗆水是必須的,但過好英雄/美人關,方得修煉成正果 :)))

怪不得,我一好友拿了深水證之後,在她msn頭像邊上莊嚴宣告了兩個多禮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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