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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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調侃微信群3+1》

(2014-04-20 18:40:36) 下一個

 

  

續《調侃微信群3+1

==+1則,大江夜遊

(配樂長312分。 如文未完而樂盡,請先退出再進入,配樂會重新啟動。)

我叫他老朋,是老朋友的意思(有時叫大朋);他叫我小頑(當地發音小歪,是小男孩的意思),他大我10歲。我們的忘年交始於在大江中的一起遊泳,特別是台風天,潮漲潮落和夜深人靜時,江中隻有我們兩個泳者。

他家當年在上海很有錢。父親50年代死了。60年,母親沒有告訴他,她們將不再回來,母親帶著弟妹去了香港,留下他照看家裏的房產等。那時他才123歲。9年後,他美術學院畢業到這家大單位工作。這單位有一道幾米高的獨立的牆,按照造反派的指示,他花了2禮拜時間,在上麵認認真真地畫好了毛主席的巨幅畫像。畫好後沒幾個月,他就被批鬥了,那是文革期間。

高牆上的毛主席除了經受風吹雨打日曬外,最大的功用就是讓單位裏的地富反壞右,走資派們,每天早晚兩次,排隊麵對著他,低頭請罪30分鍾。至於誰該排隊請罪,全由造反派頭頭說了算。要請罪的人很多,隊伍有好幾排。我父親是走資派,每天必在隊伍中。那天隊伍裏多出一個高高瘦瘦的人,鶴立雞群,所掛的黑牌上寫著資本家的小爬蟲。他就是我日後的老朋,當時正低頭麵對著自己畫的領袖像,為自己的出身請罪,進行悔過自新。

單位後麵是一條通海的大江,約有1000米那麽寬,向東10多裏就出海了。每天有兩次漲潮退潮,遇台風或大雨天,上遊山區的水就急流而下,水中會夾有木頭,水草團等各種東西,平時的水有濁也有清。

市裏的幹部子弟住宿小學,說是培養修正主義苗子,被關了。我不用上學了,每天下午和小夥伴在江中”4個多小時(當地的大人罵小孩長時間在江中玩,就用吞死屍啊什麽的罵)。我們有時順水有時逆潮,在江中縱橫如魚貫遊。身體曬的烏黑發亮,用指甲在皮上麵一劃,就是一白道,可以寫字。有時要遊到對岸去,就會抓緊在漲潮和退潮之間的平潮時間進行。每當有大輪船從江中馳過,我們會迎著去衝浪。隨著波浪,身體被托起又沉下,托起時,可高高地看到遠處;沉下時,四周是巨大的水牆隻看到藍天,每當這個時候,陣陣的歡叫聲會在江麵上回蕩。江中有蛤,有鰻,有蟹,我們總能用網,用竹籮,有時用手去抓摸到。對岸很荒涼,有一眼看不到邊的蘆葦蕩,但魚多。有時抓到的魚多了,為了不讓魚倒出來,就要雙手托舉著卡籮(一種竹編的裝魚的籠子),或踩水或仰泳(但不用手劃)遊回來。我們不去碰流黃(後來知道它也叫牡蠣),那殼會割手割腳,我們有時敲破它的殼,吮吸裏麵的肉是為了解渴。我們還會爬上江中拋著錨的漁船,輕輕地摸到船艙的廚房去。蒸籠裏常有各種魚蟹鰻蝦等,很新鮮,還會有風幹的大蟹大蝦,嚼起來很香。等船上人罵著趕過來了,我們就跳進江裏。我們會織各種的網,如撩蓬,拐網和鬥箏(網名都隻是發音,不知正確的寫法)。搬箏很大,最難織,織好了,人小也搬不動。我們還做魚衝,把鋼筋燒紅了用鐵錘敲扁,冷卻後再銼出刺尖,還要銼出倒紮鉤,再淬火。做浮子,做沉頭是最簡單的事。而魚釣是到20裏外的城裏去買,吊橋邊有個老頭,他駝著背邊做邊賣各種魚釣。隻有一個東西我始終沒有做成過,那就是在竹片上縷雕刻出織網的梭子。竹片在縷雕時,隨時都會破裂,盡管雕刻刀多次把左手指或掌戳得鮮血直流的,可始終沒有雕成過一個梭子,現在想起來還感到自己真無能。

老爸從領導變成了被批鬥掛黑牌的反動派,這讓我很難過。我發現遊泳時,可以排除心中的煩悶,尤其是一個人在晚上長遊,於是,我常常獨自長遊了。在寬闊的江裏,變換著各種姿勢盡情暢遊:蛙遊時,從水裏看著一望無際的江麵,以及或拋錨或航行船上的微弱燈光;側遊時,看著岸上各種輪廓明顯的景物向身後移去;仰遊時,耳朵浸在水中,隻露出眼鼻嘴,看著碧空中的月亮,星星和幾片雲,這是最美妙的享受;對發出大大的響聲,濺出大大的水花的遊法會使我想到“張揚”,“招搖”和“破壞”,這就是為什麽我不喜歡自由泳和蝶泳,所以也沒去學這兩種遊法。

一天晚上我獨自遊完後,正在防洪堤的斜坡石壁上換衣服時(把衣服塞在大石塊的空隙裏,是防被偷),發現老朋也剛遊完回來。一連幾天我們都在那裏碰到,於是我們開始了交談。後來我們一起遊,遊的很遠很遠。在遊的時候,他很專注,不講話,也不會等我。但回來時,他會在堤上看著我出水,見我在泥灘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時,才離開去衝淡水。衝好淡水,全身肌肉舒張,坐在長堤上,看著月光下的大江,聽著微風帶來的沙沙聲,內心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這種感覺就像在眼前。

老朋的宿舍裏有很多書,我一本連一本地借來看。他知識麵很廣,我喜歡聽他講任何事。他說的跟外麵人講的不一樣,他是我崇拜的人。我一生中讀過的所有蘇聯小說,幾乎都是在那時看完的,《戰爭與和平》,《喜鵲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等。甚至還似懂非懂地看《俄共(布)黨史》,並記住了一個很有詩意的名字:車爾尼雪夫斯基。對書中的反動人物托洛斯基,布哈林則懷有莫名的同情。還有一本美國中央情報局退休人寫的《鬥智》,講各國間諜的事。這種書要讓造反派知道了,那麻煩就大了。書報上寫的,人們所講的不一定是真的,要獨立思考這觀點就是在那個時候樹立起來的,它常讓我看到了別人看不到某些東西。我當時1314歲, 自從認識了他,我與小夥伴玩的興趣減少了,也不再喜歡起哄,不喜歡無獨立思想的群眾運動,喜歡上看書,喜歡深談和討論。他住在一個竹屋裏,屋前麵有幾棵又粗又高的楊柳樹,樹葉多,枝條密,我常爬到這樹上消磨時光。當我躺臥在樹幹上,感到沒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時,心裏特別爽快。聽著鳥叫蟲鳴,身邊柳枝輕搖,靜靜地讀著書;讀累了,從樹枝間看著藍天白雲,想像著朦朧的未來。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大概有兩個夏天,直到有一天老朋不見了,誰都不知道他去了那兒。不久,我老爸被解放了,又不久,老爸回城工作了。搬家時,在裝完最後一輛黃魚車(那裏對三輪車的俗稱)後,我跑去他住的竹棚屋,還是沒有人,那些書整整齊齊地,靜靜地列在一個簡易的木架子上。屋邊的楊柳樹又高又大,密密的枝葉在深秋的風中輕搖擺動,我依依不舍地在心裏告別著這竹屋,這柳樹和這段時光,想到再也見不到老朋,我心裏一陣難過,鼻子發酸

在城裏上了初中,學工學農學軍。城裏的生活很無趣,沒有大樹,沒有大江大河。去過遊泳池,那麽多的人,擠在那麽淺,那麽小,不會流動的水裏,水如玻璃那樣的透明,可看到每個人的大腿,很滑稽,我沒再去公共泳池遊過。我會騎著自行車到很遠的水庫或大江中去遊。我跟自認為遊技高超的人一起去遊,看著他們在水中劃手蹬腳,水花飛淺,威武雄壯的,可是不一會就氣喘噓噓了,特別是頂風時,浪花迎麵撲打而來,更顯出其掙紮狀,城裏人隻會在那透明的水裏遊,真可憐。就我們的理解,在水中要象動物那樣,隻露出半個頭,平穩地,幾乎是無聲無息地遊。在鏡似的水麵遊過,頭破出幾層小小的波浪,波浪靜靜地向兩邊平和的延伸,泳者與大自然渾然一體。(看運動會的遊泳,我常會問:他們是在享受遊泳嗎?還是在追逐名利金錢?這種大大的響聲和洶湧的浪花與大自然很不協調。而這些人被人們棒為愛好自然者,城裏充滿著“人雲皆雲”的說法。)我在水中可以一直地遊,遊到渴,遊到饑,卻不會累,因為我是一條“魚”,在水裏,我是自由自在地滑行。

我初中畢業就工作了,那時沒有高中。一個星期天我騎車去了那單位,我想念那江水,那大樹,那個竹棚,那些小玩伴們。在單位的家屬宿舍區,我找到了小兄弟黑記(音),他告訴我老朋回來了。

他想遊到香港去,被抓回來了!”“黑記笑著說。

我腦子一下子成了空白,悲喜哀憂,不知所措,。我緩過來後,就急急去單位找他。文革已近後期,遠遠地看到巨幅領袖畫像的牆還在,畫舊了許多,沒有了當初的光彩,大牆下也沒有排隊請罪的人了。後來聽說,決定誰要請罪的造反派主頭目,被抓進牢去了。

老朋穿著粗布衣在穿繩勞動,周圍沒有人看著他,不像勞改。他皮膚黑了些,身材比以前壯了些,細長的手指在小腿般粗的繩索上穿著細繩。我們從食堂打飯回竹棚吃,竹棚裏空空的,一本書也沒有,隻有一張床,一個小櫃子。

那天有台風,風浪很大。對麵燈多,天亮成一片。半夜裏開始遊,天快亮時上了岸。卻是偏了方向,上的岸還歸這一邊管。他簡短地說了這事,然後笑了笑,是自嘲的笑,沒有懊喪,卻有些幽默。我幾次低下頭,含著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隻是跟著他笑了笑,一定是很難看的苦笑。我知道在亂浪中遊是非常難的,能在其中遊幾個小時,活著上岸,其水性和毅力是非凡的了。

你現在還遊嗎?我問他,

保衛科不準我遊泳。他說,

晚上去好了。我說,

我住得很遠了,有機會也來遊。我堅定地,有點江湖義氣地說。

因為路太遠,我再也沒去那段江麵遊泳,也就是再也沒有和老朋一起遊過。(後來,我在這條江的上遊,淡水段裏常常獨自長遊,有時也在夜裏遊。有一次,台風剛過,人們在岸上等著看,想弄清誰在這湍急的江流中遊,待我上岸後,那些人直呼我大哥,弄得我有點莫名其妙的。剛到加州,去太平洋遊泳,正在興頭上,卻聽到海岸安全員呼叫,最後出動馬達艇來阻攔,不讓我遊出他們的視線。對我,沒有廣闊的水麵,就沒有了遊泳的趣味,我從此沒有再遊過泳。獨往獨來,自由行事的習慣,大概是從遊泳中養成的。今年家後園的錦鯉池有些問題,當跳進齊胸的魚池後,聞到些許的泥土味,啊,久違了!這就是我少年時代的味道。而現代泳池中的氯氣味,也是讓我遊興索然的原因之一。)

後來的2年裏,我去看過老朋幾次,還學大人那樣買些餅幹糖果之類的帶著。他總是那麽平靜,講話做事不緊不慢,還會不時地講出一句帶有哲理的話。我問他將來的打算,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什麽,怕他難過,我沒有追問。

文革結果了,高考恢複了,我傾全力投入自學。那一年我沒有去看老朋。第二年,是拿到入學通知後的第二個禮拜天,我騎車去向老朋報喜。遠遠看去,竹棚很破舊了。走近一看,門開著,裏麵空空的,滿是灰塵。一個穿繩的老媽媽說,老朋失蹤好久了。

我激動地,有點語無倫次地問:被抓到了嗎?不,被找到了嗎?去找過嗎?

我問了一連串的問題。我還去了許多地方打聽,也問了老朋私密的女朋友(她的故事略去),當確定老朋完全沒有了消息時,我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下來:老朋這次一定成功逃離了,他會找到家裏人的,他總算有家了,他會過上好生活的,我在心中為他慶賀。

大學畢業後,工作,結婚;改革開放後,又被抽調去學習,再進入外經貿部門工作。1985年去深圳考察,麵對香港,隔著海灣,蛇口工業區接待幹部介紹說:以前這一帶海灘上常常飄來屍體,都是想遊去香港但淹死的人。

我看著海灣的水,有渾有清像我們那大江裏的水。我目測了這個海麵,風平浪靜時,老朋是可以輕鬆地遊到對岸的。但如有大風急潮就會難很多了。老朋水性那麽好不會被淹死的!我對他很有信心!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常想著:那麽多年裏,他在做什麽呢?如他還活著,為什麽沒有一點消息?

老朋的女朋友有點淒涼,她也沒有任何老朋的信息。我學著不去猜測不可知的事,我寧可想著:他一定在世界某個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著,讀著各種各樣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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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逃離微信講到了迷路,從迷路講到了自嘲的笑,從自嘲的笑講到了老朋。人生中充滿著各種各樣的逃離和迷路,它們的故事不是迷人就是愁人。

後來那國營大單位倒閉了,那竹棚,那領袖像,那大柳樹都被鏟沒了。聽說,那裏的藍天不藍,白雲不白了;但願那長堤壩,那月光,那大江,那微風還能依舊;更願還有人去細品那月,那江,那風,那沙沙聲。造反派主頭目死了,我的小夥伴們都老了,每當遇到困境時,我不知不覺地總會笑一笑。

20140418

於廣州,春季廣交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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