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之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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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原罪

(2014-03-31 09:54:18) 下一個
愛的原罪
 
      今天部門主管在排班時,犯了愁。無人肯接手12號病人,同事都說他們不是“不願”,而是 “不敢”。領導認為我是個沒脾性的人(其實我是不會吵架),讓我接下這個任務,並叮囑無論如何一定盡量讓病人家屬滿意。
        12 號病房房門緊閉。按規定先輕輕敲門,一個看上去五,六十歲的中東女性拉開一條門縫。我趕緊介紹自己及自己的訪問目的。她把門打開一點,緊張地“你知道嗎,我女兒不能感染半點細菌和病毒,你得洗幹淨手,帶上手套口罩,穿上隔離衣才能進來。”她的口氣不容質疑,雖然12號不是隔離病房,我還是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地進了病房。
       12號叫尼娜,37歲,在病床上看上去不過十來歲。她的軀體發育嚴重不全,四肢基本上全部軟癱。神經係統也受損,基本對隻劇痛刺激和高強度聲音有些反應。因為脊椎嚴重變形,她的左肺受到擠壓,影響她的呼吸。我方要用聽診器診聽尼娜的心肺,尼娜的母親上來阻止, “你知道嗎,我聽診的時候先把聽診器消毒,捂暖。另外要輕,要慢,前後左右不要漏了。。。。。。”我聽診完, 母親用聽診器接著聽,然後權威地說,“你知道嗎?我以前是學醫的。我聽到女兒左肺有積水,你應該在呼吸治療的同時給她做胸部物理叩擊。”我並不認同她的聽診判斷,我也不能做任何來自醫生醫囑以外的治療,回答說目前醫生隻有噴霧呼吸治療的書麵醫囑。母親說那我馬上要求醫生增加胸部物理叩擊醫囑。母親拿起電話接通醫生,醫生可能以為沒有必要,她陡地提高了聲音,“我女兒的病我最知道,我有權利參與治療計劃和用藥方案。她要是被耽誤了治療,我控告你們!”她的語氣太尖利,女兒在床上哭了起來,母親馬上伏在女兒頭邊,一邊極其溫柔地撫摸女兒,一邊柔柔地“媽媽愛你,媽媽愛你”。她完全沉浸在自己與女兒的世界,像天下所有母親一樣溫軟柔愛,自然純淨,忘記了醫生與我的存在。我與醫生通話,醫生做了胸部物理叩擊的電話醫囑,並表示他會在下午訪問病人時一定補上書麵醫囑。因為要做胸部物理叩擊,我需要護工幫助配合病人體位。我按了鈴,護士站答應當值護工完成護理另一個病人後馬上過來。母親認為當值護工沒空,主管護士長,當值護士或別的護工可以馬上過來。母親又給護士站打電話,再三要求“馬上派人”,對方回應“馬上調配”。母親靜不下來,一停下來就顯得局促不安,她強迫自己一刻不停地為女兒做事。母親其間又按了許多次鈴,要水,要冰,要新床單。。。。。。母親忙著調女兒頭邊的收音機,從古典音樂轉至兒童音樂;忙著用酒精棉球擦拭消毒病床,桌椅;忙著給女兒梳頭拍照,拍著拍著,母親難得地停下來,給我看手機裏女兒的照片,她的臉上展露出燦爛的笑容,陽光照進來,母親的滿頭白發和滿臉皺紋都攏上了金色的光影,我猛然覺得母親這一刻很美,很溫暖,很寧靜。她也許太需要這一刻了。可是這片刻的寧靜馬上被打破,母親看了看表,轉眼收起笑容,“你知道嗎,她們都很懶,關鍵時候永遠找不到她們。我去逮她們去”。一會兒,她落寞地回來,“你知道嗎,這醫院服務太差,看來我得向醫院總裁投訴。我天天向病區主任投訴,根本沒用。我女兒被耽誤了”。她轉身撲在女兒身上,哭得很傷心“媽媽對不起你,媽媽對不起你”。幾許,母親仿佛一下子又被激醒,起身開始到處翻找,她把東西抖落一地,“我有醫院總裁電話號碼”,“我不能再等,我要馬上打電話”,她一會兒就把自己弄得氣急臉紅,披頭散發,她看上去很神經質,外加那種長期勞累的精神惶惑,無助又可憐。有人敲門,護工來了。母親回過神來,馬上換了一個人,強勢質問“你不是說馬上來,為何現在才來?優質服務,就是隨叫隨到!”護工小聲說她有十來個病人呢。“那也得看輕重緩急。我女兒是重危病人,應該得到重點護理”。護工與我對視一下,我們準備開始配合治療。母親忽又要求護工先給女兒擦身換衣,她在旁邊一一指點,完全得按她的方式。水溫用計表測試必須是剛好37度,肥皂液必須按比例倒入水裏,毛巾隻能從上往下擦,不能太輕也不能太重。。。。。。護工憋得滿臉通紅,有點無從下手。母親搶過毛巾,自己示範。“你知道嗎,你們年輕人是怎麽受培訓的?好好看看學學。”。終於輪到我做治療,我自己先自覺搶先消毒了儀器,母親說應該每天更換新的。我拿起心胸部物理叩儀器,母親說“用手,手比機器柔軟”。我開始治療,母親說要一般治療一邊呼喚尼娜的名字。原本十分鍾的治療,她硬是要求延長至三十分鍾。看著大汗淋漓的我和護工,母親說你們實在需要增強體能。治療結束的時候,尼娜的父親走了進來。夫婦倆第一個動作是馬上去病床與女兒相擁在一起,像是互相溫暖,又像是一聲歎息。
       父親送我們出病房,不停地說“謝謝”,“對不起”。他一定要我們給他幾分鍾,聽聽他的故事。37年的一天,尼娜母親在去醫院待產的路上遭遇車禍,母親被狠狠擠壓。經全力搶救母女得以生存,尼娜卻從此隻能纏綿病床,吃喝拉撒全部不能自理。尼娜軀體發育不全,心肺功能很弱,稍有風吹草動,父母隻能立馬卷卷鋪蓋帶尼娜往醫院趕。 天下父母都愛孩子,何況是一個先天不足的孩子。對尼娜,壓在父母心頭的是沉沉的內疚和不安。尼娜母親原本是個護士學校老師,為了照顧尼娜,母親辭去工作,全職護理女兒。37年來,母親的記憶永遠停留在了被外部世界擠壓的那一刻,時時刻刻,她掙紮,她呐喊,她困獸猶鬥,她絕境反撲,她壓榨自己支撐起保護女兒的安全時空,她遍體麟傷地拚命阻擋外部世界壓過來,壓下來,壓進來。。。。。。母親不自覺地把外麵世界的所有人都當作假想敵,她決不允許任何人再靠近女兒,再傷及女兒,即便是在醫院,即使是醫務人員。外麵的那個世界剝奪了女兒的一生,,也摧毀了母親的一生。母親隻能以她的方式嗬護女兒,排遣綿綿無盡的悔恨,渲泄37年徘徊病床的鬱悶,唉歎命運的無常與不公。。。。。。父親是心理醫生,他說,自己是世上最無能的醫生和最無助的男人,女兒治不好隻能維持一天是一天;妻子喚不醒隻能承受一天又一天。其實一家也有別的活法。送女兒去康複機構吧,妻子百般舍不得,死活不肯,生怕女兒受不到好的照顧。再要一個孩子吧,可妻子也一概否決,唯恐分散了對女兒的愛,生怕女兒受委屈。父親說,37年,妻子炒了無數醫院,炒了無數醫生,也炒了無數次丈夫,但我能炒了我的妻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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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貓姨 回複 悄悄話 這樣的妻子早該炒她一次,她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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