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一個維吾爾人的家庭史》,通過一個傳統和田維吾爾族家庭30多年來在和田、內地的經曆和感受,試圖令讀者更多地了解維吾爾族人的經曆和內心。文章的口述者庫爾班江講述了自己的親身經曆,他談到因為兄妹幾個不去講經班,全家人受到了親戚的排斥。
上世紀80年代起,庫爾班江的父親做玉石生意,走出新疆,頻繁進入內地。獨特的經曆和開闊的視野改變了他對教育、宗教、民族的觀念,亦影響了四個子女此後的人生軌跡。深受父親影響的長子庫爾班江同樣來往於口內各地與和田。他在內地的經曆代表了大多數維吾爾人在內地的境遇,而他對故鄉和田的獨特觀察,對宗教、保守主義不斷擠壓世俗社會的深深憂慮,則為讀者提供了彌足珍貴的,理解新疆維吾爾族世界的窗口。
以下是全文:
綠洲城市和田是中國最西部的城市之一,坐落在塔克拉瑪幹沙漠和戈壁灘之中。和田距離北京超過4000公裏,距離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首府烏魯木齊也超過1000公裏。過於遙遠的距離使得和田人看外麵,尤其是口內(新疆方言,內地),以及口內人看和田,都極度困難。即使今日互聯網高度發達,陌生感、誤解和疑惑依然充斥心間。
而近年來在和田發生的幾次極端暴力事件,以及一些被披露的暴力恐怖襲擊事件中,不時出現施暴者和田籍貫的信息,令和田被動地成為口內人頗為關注,些許恐懼,希望了解,卻又所知甚少的地方。
作為傳統維吾爾族居所,和田是否受到全球宗教保守主義的影響?和田的維吾爾族社會日常生活是什麽樣的情形?當和田人來到口內,會是怎樣的經曆、遭遇和內心感受?而走出去的和田人,回到故鄉後,又會是什麽樣的心境和矛盾?尤其是,與口內人同樣經曆了30多年的改革開放和快速的現代化,同樣麵臨從傳統農業社會到工業和信息化社會的急遽轉型,和田人的經曆是怎麽樣的?所有這些,都是大多數公眾茫然無知的。
本文無意也無法回答所有的問題。但通過一個傳統和田維吾爾族家庭30多年來在和田、口內多地的經曆和感受,通過主人公庫爾班江用新疆風味漢語的喃喃自語,試圖令讀者更多一點地了解維吾爾族人的經曆和內心。
上世紀80年代起,庫爾班江的父親做玉石生意,開始走出新疆,頻繁進入口內。獨特的經曆和開闊的視野改變了他對教育、宗教、民族的觀念,亦影響了四個子女此後的人生軌跡:老大(庫爾班江)在北京拍攝紀錄片,二女兒在和田從事漢語教育,三兒子在深圳做玉石生意,四兒子在深圳影樓工作。
深受父親影響的長子庫爾班江同樣來往於口內各地與和田。他在內地的經曆代表了大多數維吾爾人在內地的境遇,而他對故鄉和田的獨特觀察,對宗教、保守主義不斷擠壓世俗社會的深深憂慮,則為讀者提供了彌足珍貴的,理解新疆維吾爾族世界的窗口。
最近關於新疆的事情特別多,我特別難受。這種難受勁兒沒法用語言表達,新疆不應該以這種方式成為熱門話題。
3月1日昆明暴恐事件發生的時候,我正跟朋友在外邊吃飯,回到家已經10點多了。一看昆明出了事,我心裏就開始不安,一直盯著手機看新聞,越看越不安,因為有人提到行凶者穿著黑衣。我有70%的預判,這件事與新疆有關。等後來消息確認,我整個人都癱瘓了,在家裏待了一天,什麽都不想幹,哪裏都不想去。這種感覺,2009年“七五事件”的時候有過,但這次更恐慌。怎麽說呢,發生在新疆,對很多人來說畢竟是很遙遠的,但這次是昆明,就像在家門口一樣。我想,這對於內地普通民眾的影響更大。
3月2日那天,我接到了派出所的電話,以前從來沒有過,我心情更不好了。對方倒是沒說什麽,也很客氣。問我:你要繼續待在北京嗎,有要回新疆的打算嗎?我說,老婆孩子、房子都在北京,我打算一直待在這兒。他們就把電話掛了。我給周邊的一些朋友打電話,問他們有沒有什麽影響。一個朋友,是個女孩,派出所的直接去了她的住所,說是安全檢查,把她嚇壞了。派出所的走了以後,她很害怕,就給房東打電話。房東說,我知道,他們也給我打了電話。後來房東又說,對了,如 果我沒記錯的話,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樂!什麽都別想,好好工作,外出注意。我朋友感動得直掉眼淚。
然後就是馬航的事,先是說飛機上有一個新疆人,於是有了各種猜測。那個人恰好是我的朋友,一個畫家,我趕緊把他的一些信息發到網上,澄清事實,消除誤解。接著長沙又出了事(編者注:3月14日,長沙兩名新疆籍商販因糾紛互毆,4名無辜市民被殃及身亡。兩名商販,一人互毆中被砍死,另一人被警方當場擊斃),網上再次對新疆人罵聲一片,但這一次,我任何消息都沒有發,這和內地發生的一些惡性事件沒什麽本質不同。昆明的事情是恐怖襲擊,長沙的是刑事案件,這兩件事 的性質是完全不一樣的。
我想,新疆人的形象不應該是這樣的。我要實實在在做點事情,讓外界了解新疆,了解新疆人:其實他們和所有人一樣,隻是為了過好日子。我現在沒有足夠的資金拍攝紀錄片,但可以用圖片來講述這些人的故事。從3月3日起,我就一個個地聯係在北京的新疆人,各個民族都有,拍照片、寫故事。現在我已經拍了差不多30個人,有打饢的,賣烤肉的,在醫院、科研單位、傳媒行業工作的,還有設計師。希望通過講述他們的故事,讓大眾知道普通的新疆人是什麽樣的,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同樣,我也要說出我自己和家人的故事。一個和田的維吾爾族家庭,經曆了怎樣不同的改革開放年代,以及在內地過著怎樣不同的生活。
“庫爸三遷”
和田是新疆非常傳統的維吾爾族地區,但我們家與其他家庭有些不一樣。我們家四個孩子,三個不在新疆工作和生活。老三繼承了家族的生意,在深圳開玉器店,老四在深圳一家婚紗攝影公司做後期處理。隻有妹妹在和田當漢語老師。在南疆,幾乎找不到這樣的家庭。這歸功於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父親。他喜歡跟別人聊天,尊重有學問的人,不斷學習。父親是阿圖什人,不論經商理念,還是做人做事的方式,都跟一般的玉石商人不一樣。
大概在1984年前後,剛改革開放不久,我父親做玉石生意,開始頻繁往內地跑,眼界變得開闊。回來後,經常給我們講他遇到的人和事。父親說,你們是男孩,一定要出去。他經常對親戚朋友們說,三個兒子,我一定要把他們都趕出和田。他真的做到了。我覺得父親的包容性、對一些事情的理解,真的超過很多幹部。所以我們家的孩子,包括對宗教的看法,跟和田別的維吾爾族家庭都不一樣。
我小時候家境很好,在和田數一數二。父親沒有上過學,母親也一樣,都是地道的農民。但父親堅持要我們上學。他經常說,自己就是沒讀過書,吃過很多苦。如果他沒錢了,哪怕賣掉褲子,也要供我們上學。了解南疆的人都知道,在和田那個地方,又是傳統的維吾爾族農民家庭,這非常難得。
小時候,我們兄妹都不會念《古蘭經》。每到寒暑假,媽媽就想把我們送到阿訇或者伊瑪目(伊斯蘭教教職稱謂)辦的講經班,但父親堅決反對。這件事上,他們不知道吵過多少次架。
我父親認為,孩子還小,等長大後自己有了感悟,再讓他們自己選擇也不遲。但我媽擔心,如果不去學經,以後會成為別人眼中的“異教徒”,不被當地社會接納。我爸說,所有的罪惡,由他一個人來承擔。小的時候,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但慢慢地,特別是這幾年,和田的宗教氛圍更保守、環境更惡劣,我覺得他實在是太偉大了。
我父親講的故事,幾乎都跟教育、知識、上學有關,幾乎沒聽他說過誰賺了多少錢、生意做到多大。有一次從廣州到上海的飛機上,他旁邊坐著一個老太太,是個教師。她有兩個兒子,都在美國讀書、工作。父親很有感觸,回來跟我們說了好幾次。
1996年左右,很多台灣人經香港轉道上海,將和田玉販賣到台灣。據說當年在上海,第一個把和田玉賣到一公斤一萬元的就是我父親。父親給我們講一個台灣客戶怎麽教育自己的孩子:大兒子不愛上學,還亂花錢,在學校裏開最好的車,那個人就把大兒子趕出家門。他說,這是要做給另外兩個孩子看,否則三個孩子就都毀了。
父親講的這些故事,無意中給我們灌輸了一些觀念。他經常說,肚子裏麵沒有墨,你怎麽能寫出字來?其實具體的學習方麵,他很少管,從來不給我們壓力。父親不識字,也不知道我們成績怎樣,他隻是不停地搬家,給我們創造好的學習環境。
漢族有個故事叫“孟母三遷”,小時候我們也搬過三次家,每次都從大房子搬到小房子,但當時我沒聽過這個故事。第一個家很大,是姥姥留下的房子,從住的地方走到大門需要15分鍾,要穿過一片森林。但周邊環境很雜亂,住的是生意人,家裏的小孩都不上學。後來搬到一個監獄旁邊,環境倒是很安靜,隻有三家人,但小孩也很少,沒有人跟我們玩。住了兩年多時間,就又搬家了。這次是一個小兩層,周圍住的都是幹部,一出門,就是和田市一個退休市長的房子。
到那裏後,我們不逃學了,學習也變好了,因為周圍的小孩都在上學。住我家對麵的是一個醫生,老婆在銀行工作,四個孩子,最大的在天津上大學,兩個女兒是“民考漢”,還有一個兒子學的是音樂,我們就跟他們一起玩。當時,我的漢語還是不好。和田那個環境,學漢語真的太難了(和田地區維吾爾族人口比例約為96.4%)。一直到1998年我上初中,我還隻認識“我、你、他、愛”這幾個字。因為喜歡鄰居家那個學漢語的維吾爾族女孩,想給她寫信,初三時我第一次動筆寫漢字,寫的是“我愛你”。
為了我們的學習,母親付出的代價特別大。父親長年在外做生意,有時幾個月都沒有消息。記得我六七歲那年,父親一年多沒有回家,媽媽推著車子在街上賣水果。現在我印象還很深刻,冬天下著雪,特別冷,媽媽穿著一件寬大的皮衣,抱著老三在街邊擺攤賣蘋果。很多人對母親說,讓你大兒子幫忙不行嗎?那個時候,沒有義務教育的概念,和田很多家庭都是讓孩子給大人當幫手,但是媽媽沒有。
因為我們兄妹幾個沒去過講經班,媽媽現在快60歲的人了,她的兄妹至今都不跟她來往。即使偶爾見麵,也是刺激她,“你看,跟你們家孩子說話,需要請一個翻譯”。意思是,你的孩子都是“漢族人”。其實我們維語都很流利,交流根本沒有問題。我們也被親戚排斥在外,媽媽的家族中,30多個表兄妹從小都不跟我們玩,說我們是“卡菲爾”(異教徒)。母親特別痛苦,父親也特別難受。
其實,我父母都是虔誠的穆斯林,每天做五次禮拜,齋月時封齋,盡可能幫助身邊的人。對普通人來說,宗教是向善和勵誌的。生在一個穆斯林家庭,信仰也與生俱 來,我們成人之後,才了解父親的苦心。學習科學、文化,掌握知識,見過了世麵,才能更好地理解宗教,才能把學過的東西和背誦的條文變成智慧。
朝覲的波折
現在母親的最大心願,是去麥加“朝覲”。因為沙特每年給中國的朝覲指標有限,新疆特別是和田要去的穆斯林人數太多,四年前她就開始排隊申請,但最近村裏幹部告訴她,她可能去不成了。
“朝覲”是穆斯林一生中最重要的宗教功修。以前我們家有錢的時候,去麥加很容易,當時指標也沒這麽緊張,但我父母的想法,是首先要把4個孩子培養成人,然後才會考慮去朝覲。在和田,這是一般人接受不了的。
我父親的觀點,朝覲不過是最近和田的一種時髦。他一直認為,安拉就在我心裏,麥加就在我身邊。作為穆斯林,首先要把自己的孩子培養好,如果有多餘的錢,就供貧困的小孩上學,再有錢,可以去修路架橋。反正無論做什麽,安拉都會知道的,不一定非得去麥加。
但我們幾個孩子,都想成全母親這輩子唯一的心願。其實,去年(2013年)村裏一個幹部通知我媽,說已經輪到她了,她特別高興,但後來卻沒了消息。等到同村去朝覲的人都回來了,我媽去問,才知道她的指標被別人頂了,因為我媽沒送錢。
我媽不想花錢去做這件事,我爸也一樣,尤其是這種很神聖的事情,花錢味道就變了。但在和田,不花錢辦不成事,朝覲指標也是明碼標價。我心裏很不舒服,說別跟媽媽講,我們花點錢讓她去吧。我找到一個官員打聽,得到的答複是,你媽去不了,因為你家裏有公職人員,而且身份證上的年齡已經超過60歲。
公職人員就是我妹妹,她是和田市拉斯奎鎮中學的教師。我想不通的是,妹妹已經出嫁,戶口也不跟父母在一起,怎麽就能影響到我媽的朝覲呢?
我媽很傷心,哭著跟我說,不去就不去吧。我妹妹不忍心,告訴我說,要不我辭職吧。我又給那個官員打電話,問如果我妹妹辭職,我媽能去朝覲嗎?那個官員說,還是不行,她老公也是老師。
在南疆,維吾爾族找工作本來就很難,許多人是當協警或者教師,其他機關單位很難進去。我曾去過和田縣一個偏遠鄉鎮,當地宣傳動員組9個人,隻有一個是維吾爾族,這個維吾爾族還是司機。我說你們都是漢族,也不懂維語,這個宣傳動員群眾的工作怎麽做?他們回答,就那麽做。幹部這麽脫離群眾,基層怎麽會沒有矛盾?
在我母親朝覲的事情上,我相信和田一些官員的做法是不對的,這不是國家的政策,也不是新疆自治區政府的政策。如果長期這樣下去會出問題的,會很嚴重。好在我們家的孩子受過教育,能想通這一點,不會做出過激的舉動。因為父親曾經告訴我們,上學就是要讓我們分清哪個是“黑”哪個是“白”。現在回想起來,我能明白他所指的“黑白”是什麽,比如現在社會上有很多極端片麵的想法,但我在遇到一些事情時,不會以他們那種極端的方式來理解,會更冷靜、客觀。
“最不好的”老師
就我所受的教育,教師是一個很崇高的職業。我們家三個男孩現在發展都不錯,但真正令父親感到自豪的還是妹妹。從小和三個男孩一起長大,妹妹骨子裏有點男孩氣,我爸不多說,不過我能感覺到,他欣賞我妹的一點是,她學到的東西是向外傳播的,可以影響很多人。
妹妹喜歡當老師。小時候,家裏有白牆,妹妹到處寫字,就好像給人講課一樣。四兄妹中,學習成績最好的就是她。大學畢業後參加公務員考試,妹妹考了全和田市第二名。從小我妹妹是不戴頭巾的,在和田那個地方,這是不可想象的。我媽曾因此很不高興。但爸爸說,不戴就不戴,那麽漂亮的頭發,髒了可以洗。
在和田,很多父母都不讚成女孩出去工作,婚前就有很多逼女孩辭職的,不辭職的話結不了婚。妹妹要去上班的時候,周圍人跟我爸媽說,女孩當老師不太好,影響結婚,但我爸媽根本不聽。這次妹妹為了母親朝覲的事說要辭職,我媽立刻就反對,辭職以後你幹什麽,就在家裏帶孩子嗎?我爸說,女兒你太自私了,你那麽多年的書都白讀了嗎?
妹妹是學校裏出了名的“最不好的”老師,學生眼裏的“惡魔”,老師們也都不敢惹她。學生考試,要是敢作弊,那這個學生就“死定了”,會被直接“踢”出去。
她老公給我講過一件事,語文(維語)考試時漢語老師監督,漢語考試時語文(維語)老師監督,為了考核,他們之間達成協議,監考的時候互相稍微鬆點兒,學生成績能考得好一點。但學校的老師,誰都不敢跟我妹妹這麽說,否則她肯定直接衝進教室,把學生所有的小抄翻出來,扔到外麵,然後再開始考試。老師們都拿她沒辦法。
和田農村的孩子,對漢語的認可度特別差,如果漢語老師不嚴格的話,他們的漢語水平根本不可能提高。要上內高班、大學,漢語是很重要的。妹妹認為,語文(維語)要抓緊,但漢語也很重要。平時,她還組織幾個班有潛力的孩子,專門留下來給他們補漢語課。學校裏其他老師都接受不了,覺得她太積極了。
下班別的老師回家了,她會拉上學生去找父母。很多父母都是農村的,不理解,甚至罵過我妹。妹妹留作業不死板,不是非得寫在本子上。沒做作業,沒關係,放學後留下來十分鍾,讓他講昨天和今天都學了什麽,能講能懂的,就算完成了作業。別的老師都接受不了。她說,回去寫作業,很多農村的孩子做不到。但今天的課程,還有上次的課程,他回去之前都能記住,記住以後告訴我,這就是一個複習的過程。妹妹後來被任命為漢語組組長。校長說,必須要拯救學校的漢語教育。
這所學校原來漢語教育很不好,沒有一個專業的老師。我妹妹當漢語組組長後,就把漢語組二十多個老師組織起來,給老師都布置作業。最誇張的是,每月她會利用周末時間組織漢語組老師講課,用漢語不夾雜維語講一小時的課。隻組織了兩次,第三次就沒有人來了。妹妹認為,要找學生對漢語感興趣的點,不能簡單當成一門課程。那段時期,他們學校4個孩子考上了內高班,以前連一個也沒有。
雖然隨著時間推移逐漸被認可,但妹妹在學校特別不容易,因為她打破了平衡。每年的評獎,從來沒有我妹妹。
妹妹還收到過一些孩子筆跡的譏諷她的字條,大意是,大家拿的都是一樣的工資,這個學校又不是你蓋的,你這麽賣命有什麽好處?你這輩子,會和我們一樣,永遠待在這個學校,不要覺得你是漢語組組長就怎麽樣。妹妹把紙條拿給我看,說著說著就哭了。後來支持妹妹的那個校長退休了,妹妹就待不下去了,被借調到市裏一個小學去了。
盡管是借調,妹妹還是很認真,每到周末把孩子家長叫過來開會,一個一個分析孩子的性格,商量教育方案。那些孩子的父母根本接受不了,家裏就兩個寶貝,怎麽能這樣折騰我們孩子?妹妹很痛苦:政府不是一直提倡抓教育嗎?但真抓實幹的老師遇到的困境,誰來解決?今年他們學校甚至還考慮,不讓她當漢語老師了,要讓她教語文(維語)。可她的專業就是漢語啊,而且南疆最缺的就是漢語老師。
信任基礎上的生意
如果不是父親的玉石生意出了問題,從博州師範學校畢業後,也許我也會成為一名教師。2000年,父親去俄羅斯做生意,200萬人民幣的現金被搶,突然一下子什麽都沒有了。我印象特別深刻,爸爸從俄羅斯回來時是深夜,扛著一個很破的麻袋,笑著進門的。我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看到爸爸回來都很高興。過了三四天,跟我爸聊天的時候,他笑著說,“真主給的,真主又拿走了”。沒過多久,爸爸就去了內地。後來我才知道,他帶走了家裏幾乎全部的玉石,沒想到全部石頭又被偷了,包括身份證,什麽都沒有了。
當時我剛畢業,開始雙向選擇,分配方式有一些變化,現成的崗位不夠,需要等。我的同學,有的去了和田本地小學當老師,有的在家等了兩年,都還沒工作。但我跟學校說,把檔案給我,我要做生意。這兩件事,對我父親打擊特別大。因為他有很強的責任感,也愛麵子,覺得不賺錢就不能回去。但越較勁就越沒有起色,他承受不了打擊,失蹤了,幾年之內音信全無。我是家裏長子,當時妹妹在上大學,老三也要高考,老四在上初中,我必須撐起這個家。於是,我一邊做生意賺錢供養家裏,一邊到全國各地去找父親。
那段時間我特別難受,壓力也大,每一天都必須掙到錢,不然家裏生活難以維係。而且我們家,飲食、穿戴都是比較講究的,第一年我賺了兩萬八,家裏花掉了兩萬六。過年(古爾邦節)我不穿新衣服,但必須給弟弟妹妹買新的,因為不想讓他們感覺,父親不在,生活水準就降低了。2004年找到父親時,我的生意已經做到一定規模了,等父親回到和田,休息半年後,我就離開和田了。當時父親已經重新開始做生意,家裏經濟狀況也不錯。
傳承家族生意的重任落到了老三身上。他大學時學的是英語,理想是當導遊。畢業那年夏天,他和我爸去了一趟東莞。廣東那邊清真餐廳很少,每次要到很遠的地方去買。有一天下著雨,我弟弟在賓館看著玉石,爸爸出去買飯。回來的時候,老三從窗戶裏看到,爸爸微駝著背在雨裏走著,看到那個場景他就哭了。他跟我說,爸太不容易了,這麽多年他都是這麽走過來的。他決定放棄自己的理想,跟我爸一起做生意。現在老三在深圳開店。我爸一直跟老三說,第一,不要著急賺錢,先把人做好,每次都是這樣壓著他。他現在在整個深圳古玩城都很受歡迎,別人還給他取了一個漢族名字:阿江。很多人沒見過他,但都聽說過他的故事。
最典型的一次是2011年,有一塊4公斤多的石頭,深圳一個老板想要,開價560萬元。當時我們都很高興,但我們並不知道,那塊石頭有問題,上麵的“皮子”(指皮殼,即玉石的外皮)是假的。因為爸爸已很少管生意,就沒跟他說。第二天就要付錢,我爸知道了,說這麽好的東西,也不給我欣賞一下。
我父親眼睛很毒,看了一眼說,這個石頭不能賣,這個“皮子”不對勁。他端了一盆開水,把石頭泡在水裏,一個多小時,然後放進冰箱冷凍室,第二天拿出來,聞到了濃濃的化學味。老三當時急著掙錢,說這也沒褪色,還是賣給他吧,能賺不少錢呢。我爸就說了一句:你過來這邊,是賺錢的還是紮根的?
我家的玉石其實不便宜,我爸的原則是,第一不能騙人,不懂玉石的人,不要讓他在你店裏消費。玉石生意是人與人之間信任的過程,不能讓人產生任何疑惑。很多人都曾問他,本錢多少,他說,別逼我說謊。假“皮子”的事情,對老三和我都意義重大。老三剛開店,他有經濟上的壓力,開始幾年很著急,現在快5年了,他已經完全沉澱下來了,而且我爸經常去深圳監督他。
還有一點,也是我爸的原則,就是自己店裏的東西,要自己指出它的缺點。不僅老三,我都接受不了。不誇就不錯了,為什麽還得指出缺點?我爸說,我的東西有這些缺點,是讓別人心服口服去買。因為賣到別人那裏,或者和朋友說起,或者拿出來給朋友鑒賞,懂行的人會看到這個缺點。但你自己指出來,它就不是一個缺點,如果你不說,別人看出來的時候,那就是缺點了。
對於我們家而言,生意很重要,是我們整個家庭的經濟來源,但我爸沒有把賺錢放在第一位。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其實是在傳播一種文化。回想起以前在巴紮(維吾爾語,集市、農貿市場)上,你看上一個東西,但錢不夠,先拿著。暫時沒錢也不需要寫欠條。互相信任,沒有欺騙,純粹是一種在信任基礎上的交易。但現在市場越做越亂,名聲也差了。有些人為了錢,把信仰也搭進去了。比如,發誓:安拉在,我的本錢是多少。我爸一說起這些,就會很難受。
我爸給我弟弟傳遞的理念是,錢早晚會賺到,但可能會更辛苦。現在市場亂,競爭激烈,我弟弟開始很難接受這種理念,覺得他這種方式過時了。但經過這麽幾年,他發現剛開店時遇到的一些朋友,現在還在,明白了我爸給他傳達的東西是對的。現在弟弟話越來越少,辦事越來越穩。
假“皮子”的事情之後,他很長時間都沒賺錢,養店、生活,一個月差不多要兩萬元。我問,你有沒有收獲?他說,有,我現在是深圳人。他特別自豪,身份證都隨身帶著,隨時掏給別人看。他現在戶口已經遷到了深圳,對於商人來說這是很難的。他很自豪,雖然沒賺到什麽錢,但現在是深圳人啊,有一種被人認可的感覺。
不敢讓弟弟待在和田了
我最小的弟弟,高中沒好好上,前幾年是我家最頭疼的問題。2007年,才讀高一就退學了,和社會上的小青年一起混。我爸跟我說,想想辦法,你弟弟在和田這種環境繼續待下去,很危險,必須把他帶出去上學。我就問他,你想學什麽?要麽到北京來,學什麽都行。但他死活不願意離開和田。
甚至我弟跟我爸說過一句話,“和田是你的嗎?除非你把我給打死,裝到皮箱裏運出和田,不然我絕不離開和田。”
我們都不敢跟我爸這樣說話,可見,當時和田的那種環境,已經對年輕人產生了什麽影響。他的脾氣、做事方式,不知不覺就受到周邊一些朋友的影響。覺得父母為你著想是不對的,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但其實他很迷茫。
有一天他半夜才回家,我爸扇了他一巴掌,他就離家出走,一晚上沒回家。當時我在上海,父親給我打電話,我坐不住,給我公安局的朋友打電話,無論如何必須找到他,直接關到拘留所就行,讓他好好反省。他不抽煙也不喝酒,就和那些社會青年瞎混,沒有任何興趣愛好,什麽都不願意學。幸好2007年年底,一個四川的朋友在和田開影樓,我就讓他去了影樓。拍照、燈光,或者後期,喜歡什麽幹什麽。我想讓他對某個東西感興趣,轉移一下注意力。他對後期處理感興趣,一坐就是八 九個小時。
但2009年“七五事件”發生後,一些員工之間開始有了衝突,影樓除他之外都是漢族人。衝突的起因,其實都是小事。有一次聽歌,一個漢族小夥子正在聽周傑倫的歌,但我弟弟喜歡BEYOND樂隊,覺得有感覺,他就換了BEYOND的歌。漢族小夥子不幹了,說了一句:你這個“纏頭”(對維吾爾的蔑稱),給我把那個換回來。我弟弟說,你說什麽呢?就把喝水的杯子扔了過去。就這麽一件小事,立即演變成了民族與民族之間的矛盾。
我朋友把那個漢族小夥子開除了,把我弟弟也狠狠說了一頓。被開除的那個漢族小夥子覺得處理不公,偏向維吾爾族,就想把店砸了。他帶了20多個打工的趕到店裏,堵著門要打我弟弟。我的朋友摁著我弟弟,不讓他出去。但我弟弟也已經打了電話,找了四五十個維吾爾人過來。你想,剛發生“七五事件”,聚集的又全都是年輕人,多可怕。我朋友還沒反應過來,看到來了一群維吾爾族青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趕緊給我打了電話。我就緊張了,對朋友說:千萬別出什麽事,趕快報 警!還有,我弟弟不能讓他出去,我知道他的性格,出去肯定打起來。報警後公安局來人,把他們全都抓走了。這才避免了衝突。
後來我想,再不能讓他待在和田了,這樣下去早晚得出事。我那個朋友說,你弟弟學得也挺好,但和田這種環境,千萬別讓他在這裏待著了,一定要讓他看看外麵的世界。我就給他打電話,嚇唬他,說這件事情特別嚴重,我已經給你買了機票,明天就去深圳,我給你找了店,你可以到那裏學習。他到深圳後,我們找了公安局的朋友出麵作擔保,給店裏說,如果出了什麽事,一切由我承擔。
剛到深圳,老四也不習慣。但在深圳待了半年後,他曾回過一次和田,隻待了三天,已經不習慣和田了。“20多年我在和田白活了,還是深圳好,我還是回去吧。”這是他親口說的。老四現在深圳一家連鎖婚紗攝影公司工作,非常受歡迎。我跟他的主管談過,他們特別喜歡他,叫他買買提。他做事很認真,對色彩的感覺很特別。在和田,能看到的綠色不多,一般都是沙塵暴啊這種暖色調的黃色,老四對於這種暖色調把握的很好。
四弟跟周圍的人相處得很好。公司幾千人,他是唯一一個少數民族,唯一一個新疆人。去年開年會,公司包了個體育場,他特別興奮。公司叫天長地久,他說,我是天長人。很多以前沒跟新疆人接觸過的人,跟他接觸後,覺得新疆人也挺好的。
現在公司上下都知道他,弟弟通過自己的方式得到了別人的認可。我問他,你還要回和田嗎?他說:不回去了,我特別喜歡深圳,以後就在深圳發展了。他覺得深圳很包容,隻要有能力,就能得到認可。其實,沒有骨子裏就壞的人,就看怎麽去引導他。一定要找到他的興趣點,再慢慢引導。現在無論穿著打扮,還是處事方式,四弟都跟他在和田那些朋友完全不一樣了。現在我爸完全踏實了。
漢族兄弟、幹爹和幹娘
在和田,很多維吾爾族人會排斥漢族人到家裏去,漢族人用過的盤子、筷子、碗也會扔掉,不再使用,但我家不一樣。其實我很少感覺到民族的東西,小時候我們跟漢族小孩玩得多,他們也可以到我們家來玩,吃我媽媽做的抓飯。
我在和田最好的朋友,是土生土長的漢族人,維吾爾語流利,經常過節到我家裏去,說庫爾班江不在,我就是你的大兒子,給你送隻羊。很多人感到不太可能,除非家裏有人在政府工作。鄰居都用異樣的眼神看我們,甚至跟我媽當麵講,不要叫漢族人到你們家玩、吃飯。我媽說,我孩子的朋友,就跟我的孩子一樣。最後的結果是,鄰居不再跟我媽來往,他們認為父母沒有把我們培養好,跟漢族人在一起,還在內地生活。
我能到北京發展,要感謝我的幹爹幹娘,他們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遇到他們時,是我生命中最灰暗的時刻。那時候,父親失蹤,我正獨力做生意艱難支撐整個家庭。幹爹姓孟,漢族人,是個攝像,幹娘是編導。當時他們正在新疆拍攝紀錄片《森林之歌》。幹爹喜歡和田玉,我喜歡攝影,一來二往,關係日益密切。
那時還發生過一個小故事。我那個漢族兄弟,有一次到我幹爹那裏哭,問能不能借給我5萬元錢,他說:不要跟庫爾班江講,我看到我兄弟實在太困難了,他的壓力太大了,我想幫他。但我剛畢業,這5萬能不能算我借的,以後我還給你。幹爹覺得,這種幫忙的方式並不是特別好,可以采取別的方式,說庫爾班江有你這樣的好兄弟在身邊,已經是很大的幸福了。
後來,幹爹每次到和田都會給我送膠卷。和田買不到反轉片,他就從北京一箱一箱的帶來,我特別高興,給他留最好的玉石。這樣我們的情感就越來越深。
父親回和田重新開始做生意後,幹爹到我家裏來。我就跟我爸說,我不喜歡做生意,我喜歡攝影。我幹爹問我爸,作為一個徒弟,願不願意讓我們帶著他。我爸說,那你就帶他走吧。我就跟幹爹幹娘去了庫爾勒,拍胡楊林,一待就是一年半。他們不僅教我技術上的東西,還給我講很多做人的道理,這種情感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
我一直特別向往大學的生活。從中專畢業後做生意,到後來跟著幹爹幹娘拍片子,就這樣在社會上差不多五年。幹爹問我有什麽夢想或者目標,我說我想上大學。2006年8月,我被幹爹帶到北京,到中國傳媒大學進修。我爸跟我說,你怎麽看我,就怎麽看老孟。我幹爹這個人,也沒有太多語言,但他就像父親一樣,我們之間沒有隔閡。
結婚之前,我還交過一個漢族女朋友,一個上海女孩。我跟我爸講,我喜歡上一個漢族女孩。我爸說,行啊。在南疆,這是維吾爾社會絕對不可能接受的。我爸說,如果你覺得喜歡她,她也喜歡你,沒事兒子,你過好你的幸福日子就行了。在北京的時候,我爸、幹爹還有那個女孩都在,她還喝了一瓶啤酒。這在維吾爾社會是不可想象的,我都不敢(在長輩麵前喝酒抽煙,是維吾爾族的禁忌)。雖然後來我們還是分手了,但不是因為民族或者宗教,而是性格和文化差異,跟內地的年輕情侶一樣。
我帶她回過和田,雖然語言不通,但她和我媽處得特別好,有時候我當翻譯。我父母很高興,還很大膽地跟別人講,說我兒子的女朋友來了,是個漢族人,我兒子要和她結婚。一些人因此直接罵過我媽,“你們是要下地獄的”。有好幾次,我媽都是哭著回來的,但她還是尊重我的選擇。
我在內地的日子
維吾爾族人在內地生活,有時候會不方便,但我已經習慣了。天安門恐怖襲擊發生後不久,我開車剛過複興門,快到西單時,一個警察攔車要檢查。我停下車,說辛苦了,然後下車。這很正常,我能夠理解,特殊時期嘛。
每次住酒店,各種檢查或者不讓住,我也能理解。跟我一起的漢族同事有時不理解,“為什麽隻查他不查我們”?有一次在機場,我同事差點跟安檢員打起來。過安檢時,我們的鞋都是一樣的,但安檢員隻讓我脫鞋。我說,沒事,我是大汗腳,全國各地的安檢員都知道,這是讓我透透氣。他們就覺得,庫爾班江怎麽會有這種想法。我說,沒關係,他也是在上班而已,這也不是他的想法。出國也是,每次我被查的時間都很長。
我們單位的同事、領導都特別喜歡我,該我做的工作我認真去做,沒有人覺得我是維吾爾族有什麽不同。剛開始工作時,生活上是有些不方便,但大家都很照顧我。經常七八個甚至十幾個人出差,為了我一個人到處找清真餐廳。我說,別找了,我要求吃漢餐。他們說,別開玩笑,再找找。但我堅持進了漢餐廳,服務員給我炒西紅柿雞蛋,一碗米飯。吃飯的時候,一定是先給我上,大家都習慣了。
但有的地方,你說維吾爾族、清真,都沒人懂,就得說回民;還有的地方說回民也沒人懂。在四川地震災區,導演告訴店家,庫爾班江要吃清真的,結果,給我上了一盤清蒸排骨。導演都急了,沒辦法,隻好說庫爾班江信佛教,要吃素。哦,懂了,給我上了泡菜和米飯。
地震災區老百姓那種淳樸、善良,讓我特別有感觸。一個老太太,拿出家裏最好的臘肉、臘腸給我們吃。老太太一直盯著我,問我為什麽不吃臘肉。導演一再解釋,他是穆斯林,是回民。老太太說,這個是我們自己做的,是幹淨的啊。我吃飯很快,吃完就想走。老太太說,我沒看到你吃臘腸。我一看她家的狗來了,就說,好,我吃,然後拿筷子夾了一塊。導演看老太太一直盯著我,就跟她說話轉移注意力。我趁她不注意把臘腸丟給了狗。筷子還沒放嘴裏,我就說,好吃。
導演都覺得,庫爾班江能做到這一步,真不容易。我對這些沒那麽矯情,我認為,這是一種尊重,他們遇到這麽大的災難,還把自己家裏最好的東西拿出來。他們不懂維吾爾族的風俗,再解釋也沒有用。我不會吃,但就是要夾一塊,這是對她的尊重,就算是一個善意的謊言吧。
我甚至還拍過殺野豬的場景。我們就住在豬窩旁邊,導演過意不去。我說,沒什麽,你們不也一樣會看到我們殺羊、殺牛。殺野豬是用一口特別大的鍋,水都撲到我衣服上。但我喜歡這工作,沒辦法。第二天,總導演慰問我,聽說你受委屈了。我說,沒事,拍得挺好的。他說,沒說拍得好不好的事兒,是說你受委屈了。我說,沒有啊。其實,我確實是有反應的,那個場麵,把它剖開,血淋淋的,惡心得我飯也吃不下去。我做的這些,很多人不理解,說我已經不是穆斯林了。
這幾年,我也在慢慢影響周圍的人,不敢去新疆的人,現在也都敢去了,誤解的、不喜歡的也去了,變得喜歡新疆了。我也不想做多大的事情,能影響周圍的人,也挺有成就感的,但“七五事件”之後,忽然之間這些都沒了。當時我在蘭州拍片,忽然看到這個新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知不覺眼淚就下來了。這不是幾年時間能夠恢複的。
2010年5月,我們到新疆做前期采訪。有個導演沒有去過,一路上都在說二道橋(烏魯木齊維吾爾族聚居區)亂。我聽了很不舒服,就把他們帶到二道橋。我跟這個導演說,把你手機和錢包借我用一下。拿過來後,我直接就從車上把她推下去了,告訴她這是二道橋,你自己走回去。然後我們就去吃午飯了。她找了個黑車司機,維吾爾族,跟他說了住的酒店名字,說錢包、手機被人拿走了,把我送到那裏後再給你錢。司機什麽也沒說,就讓她上來了。到了後,她對司機說,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錢。司機說,不要錢。她就愣住了。我問她,二道橋怎麽樣,安全嗎?她說,安全,還不要錢。
這種故事在新疆太多了。現在的問題是,很多人搞不清楚宗教與民族的關係,以為維吾爾就是穆斯林,以為穆斯林就是極端的。需要搞清楚,是先有的人,還是先有的宗教?
辦護照很不易
我對政治不感興趣。去土耳其、美國的時候,我朋友特別擔心,擔心境外那些亂七八糟的人。但我爸給我的教育是,不要做對社會有任何不利的事情。有極端思想的人,不要跟他們接觸。尤其是我到北京以後,出國的機會很多,我爸說國外的陌生人不要接觸。因為國內的很多情況是國外人不了解的,尤其是新疆,內地人都了解不多的地方,何況是國外的人?很多人把沒有的說成有,把小事說成大事,把這些作為自己謀生的手段。不要和他們來往,好好做你的事兒。
我辦護照很不容易,這我也能理解。如果是踏踏實實出去,踏踏實實學習、做生意,再踏踏實實回來,什麽事情也沒有,但有些人就是出去滿口胡說八道,甚至很多次我都想罵。
我在沈陽遇到過一件事,剛好建國60周年大慶,不讓我住宿。後來派出所民警來了,我說我是酒店的會員,已經訂好了房間,憑什麽不讓住。跟警察談了兩個多小時,三點多才讓我去睡。第二天我想去上網,網吧一個小夥子看了身份證,根本沒抬頭看我,就說,對不起,你這個民族不能上網。
後來我寫了一篇文章,叫《新疆人全國各地受歡迎》。沒想到半個月後被告知,我寫的那篇文章特別火,讓我注意點。我這才知道,有人把文章轉到網上了。回去我打開郵箱,幾乎都被塞滿了,300多條留言,都是一些從沒聽說過的國家的媒體,要采訪我。我懵了,也害怕了。我想,是不是要出大事了?我給幹爹打電話,跟他說,我要罵他們。幹爹說,罵?你太小看他們了。隻要你回複一個字,他們就能變成100個字。
還有忽悠我的,讓我去香港接受采訪,去法國、德國接受采訪。沒有護照也沒關係,他們有辦法,可以把我弄成德國公民,各種各樣都有。有些我看都沒看就全部刪幹淨了。然後兩天沒上網。半年以後,我美國一個朋友回來,說我的文章他在美國都看到了,不過名字被改成了《對不起,你這個民族不能上網》。這次參與拍攝《絲路,重新開始的旅程》,必須要辦護照。我開始擔心護照辦不了,就說我不去。但導演說,你是攝像,你不去,我們這片子怎麽辦啊。那就辦吧。
紀錄片製作單位首先給新疆黨委宣傳部開了介紹信,宣傳部答複,要給和田市公安局寫個東西,就又開了一份,這樣我才有資格填申請表。拿著申請表到派出所蓋章,需要三個人簽字蓋章。但根本找不到人,後來我找到所長,所長說不行,還得寫一份介紹信。就給派出所又寫了一份,一個人簽了,還有一個漢族簽了,但所長不簽,說他還有事。第二天又去,找不到人,出去了。我又等了一天,第三天再去,第四天還去。一周以後,所長終於很不情願地給我簽了字。
簽完字還不行,我的戶口在和田,需要鎮上的一個副書記簽字。找他特別難,說你這不行,因為你是維吾爾族。這是什麽理由?我特別難受。簽字用了整整兩天時間。簽完字,給了公安局,15天以後,護照下來了。但跟我說,護照你還是拿不了,必須先交5萬元押金。這不是給公安局,是給民宗委。5萬元我不願意出,跟他們講理,說我是因公出差,這5萬元你找製作單位要去。他們給我們領導打電話,製作單位很無奈,但還是繼續和他們協調,錢是沒出,又出了第五份證明。然後到和 田市政府,要管宗教的副市長簽字,之後民宗委的再簽字,和田市公安局才把護照給我。
拿護照的時候,還讓我寫還回來的時間。我說寫不了,我們經常要出國,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要出去。辦護照時,還有人跑到我家裏去,給我媽施加壓力。我安慰我媽,別怕,現在的新疆已不是原來的新疆。我三弟也遇到過這種情況,他在深圳已經待了4年,想去香港,但港澳通行證辦不下來。就這麽一個簡單的事情,他往派出所跑了十幾趟。每次都是“沒有時間,明天再來。”
我對新疆的理解很灰暗
維吾爾族在國外的很多,在中亞、德國、法國,都能見到維吾爾族人。出去看看很好,人的心胸和包容會變得不一樣。
現在很多新疆人對於土耳其的認知是不全麵的,很多從土耳其回來的人,沒有說實話,他們隻選擇了對自己有用的東西,隻字不提其他的。很多人過於強調土耳其的伊斯蘭元素,把它弄到一個很神的地步,不想想為什麽土耳其能發展到現在。除了旅遊,土耳其有什麽?土耳其發展到現在,就是憑借一個世俗化,各種文化的交融。土耳其文化的包容性很強,位於亞歐之間,歐亞文化都有,它的伊斯蘭已經很世俗化,隻要是好的東西就會吸收,沒有排斥。
土耳其,我覺得去旅遊、做生意可以,在那裏生活還是算了。土耳其人視維吾爾族人為兄弟,但不是那種親兄弟,是不太平等的那種關係,他們是高高在上的,“弟弟你受委屈了,哥哥在”。是那種“我是你的大哥,靠著我”的感覺,但實際上對我們沒有任何幫助,我很不習慣。
在土耳其參加一個攝影展,要填表,我說來自中國,QIN(土耳其語裏中國叫QIN),就是CHINA,他看我一眼,用土耳其語問,哪裏?我說,QIN,新疆。然後他忽然站起來,抱著我,好像我是特別受委屈的一個人,我就愣住了。他說,我知道,你們過得很不容易。當時我就很不高興,我說誰跟你們說我過得不容易,我是過得好,今天才能來到這個地方,過得不好我能到得了土耳其嗎?他說,我聽說是。
我說,你去過新疆嗎?沒有。那你一定要去新疆看看。聊完,吃點心,他指著點心得意地問,你們那邊有沒有這種點心?我說,這種點心,我們家裏時時刻刻放著,不是像這樣放在店裏麵。他問,你們喝茶嗎?我說,我們維吾爾族很好客,一定會給客人泡茶,而且我們的桌子,比你們這個桌子大得多。新疆也有窮人,但還沒有到吃不上點心的地步。所以,你一定要去新疆看看。
我很欣賞土耳其文化中的理解與包容,好的東西我們要吸收,吸收以後才會有新的發展。我覺得,極端的宗教主義者沒有路,狹隘的民族主義者也走不遠。新疆生活著這麽多民族,沒有這種包容、理解與互相尊重,永遠不可能有發展。
現在新疆很多人對於宗教的理解和解釋,是跟《古蘭經》中不一樣的,變異得很可怕,越來越狹隘。這次去烏魯木齊、喀什,我拍的一些照片,很多人說,為什麽P(圖像處理)得那麽厲害,顏色太暗了。我說,這就是我看到的顏色,我感受到的,不是我非要壓抑得這麽狠。本來正常的照片,中間應該有一個過渡的灰色,這個灰要調成黑白之間平衡的東西,現在這個平衡的東西沒有了。
這就是我想表達的。在新疆的大部分人,現在已經失去了這個平衡點,他是往更黑的方向走。大麵積的黑,小麵積的白,黑與白的平衡已經失衡了,所以看起來會很壓抑。
很多人對於宗教的認識出現了問題。本來應該是往前走的,但現在新疆卻是往後撤,這是挺可怕的一件事。說是“回到《古蘭經》”中去,也不是真正回到《古蘭經》,他根本沒有理解,政府又沒有很好的引導,幾方麵因素一擠壓,宗教與世俗失去平衡,變得越來越極端。
2014年春節期間,我們舉辦過一個土耳其明星的演唱會,就有一堆維吾爾族人罵。罵的原因之一,是從宗教角度說我們唱歌跳舞就是異教徒,很多話特別難聽。
“萬萬沒想到,我一直很尊敬的庫爾班江大哥,這次當了土耳其人的走狗,跟在別人後麵,等著別人給他一口饢吃。”
連土耳其都罵,這件事真的太可怕了。要知道,原來的年輕人,是很喜歡土耳其的,覺得有親切感。才幾年的時間,人們的思想就變得越來越狹隘了,即使是土耳其的世俗文化,也容忍不了了。他們這是要把新疆引向阿富汗那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