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住在燕郊是件很low逼的事。六個月前,我在這裏買了房子。
那時我還住北三 環,懷著北京人的嬌弱,深感去燕郊的道路艱苦漫長,於是揮手打車去看房。穿過偉大且壯美的通利福利亞,越過潮白河,燕郊到了。高速兩旁樹立的廣告牌全在歡 迎著我:“在這裏!房價漲的比工資還慢!”“90後的房子,80後的價格!”“來不及了!不要再等!精品好房限量50000000套!”——不得不說,我 還是能理解這些廣告牌的,但有一塊讓我怎麽也想不明白,大概是宣傳某商業培訓班,它寫著:“企業家比人類更尖!”
這 些鋪天蓋地的廣告牌讓我受到了驚嚇。剛平複心情走下車,湧動著的大爺大媽大姐大哥全部揮著傳單如潮水般圍裹著我,他們都說今天不買明天拿著錢也買不到了! 我一時激動,尖叫著我就住在這裏我不買房不買房不買房!他們才迅速散去擁向下一個目標。我飛速側身擠入一家中介,當天就把房買了。
房子到手後,我全盤丟給裝修公司,再也不想多看一眼。燕郊位於北京東側,行政區域屬於河北廊坊市,它與北京接壤,離廊坊還有70多公裏。由於行政劃分和實際距離的交錯,燕郊成為了一個神奇的地方——它名字是北京的,地界是三 河的,曆史是薊縣的,網購是通州的,公交是北京八方達,客車是河北客運。住在此地的多為首都上班的外地人,白天在北京上班,晚上在河北過夜,燕郊也由此被 稱為睡城。後來我才發現,靠!你怎麽可能睡得著?!
拖拉了幾個月,我才不情願地搬到燕郊來。我勸慰 自己進京也就半小時,不會很麻煩。直到我第一次坐公車才發現自己深深地錯了。北京到燕郊往來有數班公車,國貿橋下就有一趟。那時已是深秋,我在灰暗且巨大 的國貿橋下找回家的公車,看見一條近千人的隊伍排在大北窯,從東排到西,延綿不絕。車站裏有數條鐵製回型走廊,人密密麻麻地貼著站在裏頭。我感歎真可憐 啊,這些人要排到何年何月啊——很快我就知道了,因為我排在了隊伍的最末尾。這正是燕郊人民,我當場與他們站在了一起並衷心讚美起計劃生育政策!隻生一個好啊,不然我怎麽也擠不上第十三趟公交車了。
那 天回家已是深夜,燕郊最寬闊的大街上,各個房產銷售中心比鄰而立,幾公裏霓虹燈招牌閃爍不休。公車堵在了街道的拐角,我百無聊賴地望向窗外,路旁站著個男 人,他手握一把鋤頭,上麵吊著一隻烏龜。那隻被倒吊的烏龜奮力掙紮,想要把身體往上昂起。來不及多看,車流鬆動,花了兩個多小時,我終於到家了。開發商所 謂的“半小時直達國貿”就是個笑話。你確實可以半小時到國貿,不過你得等和堵上一個半小時。
白天的 燕郊呈現出一種首都與城鄉結合部混搭的古怪氣質,一邊是修建得與北京無二的大型樓盤,一邊是街道上奔湧的三輪車、出租車和小販,喇叭、叫賣和咒罵聲比首都 更響。這裏的一切都帶著滑稽,你可以報裝北京的固定電話,手機卻收到河北移動的歡迎。晚上9點以後,仿佛北京的大手驟然離去,這裏又恢複遠郊的寂靜。我搬 來已是冬天,很少在晚上出門。燕郊似乎比北京冷,人們更早裹上了羽絨服,趁天黑前回到家裏。街上冷冷清清,連售樓的人都不見了。這裏是沒有夜生活可言的, 但也有人告訴我,由於北京掃黃,全城的“包小姐”都轉至燕郊做生意。或許是這樣,我沒有見過。
回燕 郊隻是一場戰爭,而去北京則是場災難。我搬來後第一次上京便領教到了。那天早上我站在公交車站,身後站著一個連隊的早餐客。隻要有車來,他們手上的煎餅便 立即消失,身體迅速壓縮,擠入前門或後門。無論我怎麽努力也不能把自己弄上車去。八趟車過去了,我還在原地等著,身後的人大概已準備吃午飯。第八趟車後門 口緊緊貼著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扭頭招呼我,說:“來,你給我把門踹上。”我義不容辭衝上去抬腳猛踹,試圖將車門踢進把這兩人擠壓進車廂。無奈我踢完左腳換 右腳,車門還是不能合上。公車隻好搖搖晃晃開走,隻有等上了高速,遇到顛簸,抖落幾個人下來,車門才能完全合緊。
也 不是沒有好事發生,起碼有黑幫電影可看。由於在國貿橋下等車回燕郊的人太多,車站將候車人群分成兩撥,一撥有座,一撥無座。等座回家的人多,願意站著回家 的偏少,於是在站票區等車其實回家更快。這樣就早就了燕郊獨特的票價:坐票2塊、站票5塊,如果你沒有公交卡。站在坐票回廊裏的人為了確保有座,在車快要 裝滿的時候便不上了,站得更遠的人比近處的人看得更清,於是高聲叫罵:“傻逼,上啊!多的是座!”
也 不是沒有插隊的,有次我見到一位壯士跨上鐵製護欄,在眾人的頭上張開襠部跨行,幾步越過回型走道。這時有幾個正義凜然的大漢衝上去拉他的腿。壯士輕身跳 躍,甩開他們,奔向車門,大漢們決不罷休追上車去。在黑暗的國貿橋下,隻有車廂內的燈光亮著,等車的人像望著電影銀幕般看著他們在車廂內追打,從第一排打 到最後一排。你想想,這種暴力動作片,除非你在燕郊住著,哪裏可以輕易看到呢?
我在燕郊已住了一月 有餘,目前來看,還要繼續住下去。在回家途中,我偶爾還會見到那個售賣烏龜的男人,那隻倒黴的烏龜仍在奮力昂起身體。有天我突然明白,我多像那隻烏龜啊, 被北京的大鎖係緊,身不由己住到了燕郊,還要努力讓自己昂起頭來。想到這裏,我不由得發笑。那個男人真像上帝,隻不過他也是倒黴鬼,站在街邊數日,沒有人 要買他的烏龜。我原以為無論我住在哪裏、做什麽工作、愛上什麽人,這些都不會改變我,直到我搬來這裏,才發現,真的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