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加州大學學生公寓內,兩個警察正在詢問淼淼問題。
報警的是淼淼的室友周峰遠在國內的父母。他們已經有快兩個月沒有聯係上自己的孩子了。
淼淼對警察說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隻知道周峰每天晝伏夜出,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見人,也不跟人講話,偶爾能聽到房間裏打電腦遊戲傳出來的聲音。
在警察的強力警告之下,一個頭發蓬亂、臉色蒼白的年輕人把門打開了。
淼淼給姚讓打電話的時候說,警察隻負責確認這個人沒有死也沒有失蹤,並不會管其他的。
姚讓問道:“為什麽周峰不跟他的父母說話呢?”
淼淼說:“他上學期因為作弊被送學生法庭從學校退學了,他說他對不起父母花這麽多錢送他出來留學,現在錢都打了水漂,什麽都沒有了。然後,他就變這樣了。”
姚讓說:“那就跟父母說清楚呀,再想別的法子呀。”
淼淼說:“不知道他怎麽想的,反正他不上學,不回國,也不理父母,現在他父母把我當成救命稻草了,要我盯著他,生怕他自殺,搞得我壓力也挺大的。前天他進門的時候,提了一大袋子炭進來,我也不好問,但心裏卻一下子緊張起來。”
姚讓說:“你是怕……”
“怕他燒炭自殺呀,我隻好假裝沒事人一樣說,哎呀,我剛買了羊肉,約了隔壁幾個哥們一起去燒烤,正差炭呢,是不是他們跟你說了這事,正好正好,你這有炭,太及時了。我也不給他解釋和反駁的機會,就把他的炭給攔截了下來。”
姚讓說:“唉,可憐的孩子,希望他可以慢慢緩過來。不能想象他父母有多可憐,這疫情期間也來也來不了,去也去不了,隻能在國內幹著急。你得多盯著他一點,可別讓他做傻事。”
淼淼說:“媽,你好像總是喜歡同情別人,你都沒想過同情一下你的兒子。”
姚讓說:“你不是好好的嗎?”
淼淼咳嗽了幾聲後說道:“我剛得過新冠,你都不知道吧。”
姚讓驚道:“你得過新冠,怎麽不跟我說,好了沒有?”
淼淼說:“好了,好了才敢跟你說啊。之前跟你說了也是白說,你還不是像周峰的父母一樣,隻有幹著急,不如不說。”
“你怎麽熬過來的?誰照顧你?你現在感覺怎麽樣?有沒有後遺症?”
姚讓急切地一連串地問道,一瞬間心裏五味雜陳。
淼淼說:“看,我一告訴你就急,還不如不告訴你吧。沒事,年輕,蒙頭睡了幾天就熬過來了。”
“媽媽現在恨不得飛過來好好照顧你!”姚讓濕了眼睛。
淼淼說:“我都好了,你就別難過了。你還是好好照顧家家(外婆)吧,不用擔心我。”
“你要多休息,多喝水,多吃好吃的,睡好覺,堅持測量血氧、體溫啊!”
“媽,我真的好了,隻剩一點咳嗽。這個星期還有考試,忙得很,不跟你說了。”
雖然淼淼說的輕描淡寫,但姚讓還是腦補著兒子生病時的難受時刻,內心的煎熬開始一點一點的倒帶,就像一台老式的卡帶錄音機,緩緩轉動的齒輪,愈沉重,愈無力,慢慢的開始荒腔走板,直至磁帶被拉脫而攪作一團,變成她腦子裏的亂麻。
姚讓的兩貼膏藥在胡心枝的身上起了效果。
胡心枝睡醒後,姚讓又給她換了一次膏藥。胡心枝問她:“這是什麽膏藥,還挺靈的,我這心髒不疼了,肩也好多了。”
姚讓想了想調皮地說:“這個膏藥是在廟裏開過光的菩薩貼,有特效。”
胡心枝說:“難怪啊,我說怎麽效果這好。”
姚讓低頭合掌道:“阿彌陀佛,謝謝菩薩保佑!”
姚讓說:“媽,咱先用這菩薩貼給貼個三天,如果不好,咱再去醫院不遲,好不好?”
“這菩薩貼有用,有用,再給我貼上。”
胡心枝好歹是答應了不去醫院,這讓姚讓也不由得長“籲”了一口氣,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
第二天,胡心枝精神明顯好了很多。姚讓讓她在床上躺著,準備用烤燈給她把背部再烤烤,忽然就聽到手機上信息提示音“叮叮叮”響了三下,姚讓低頭一看,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銀行卡的提示音,顯示她的銀行卡賬號分三次轉進了300萬元。
錢是西北王轉過來的,留言是:“不知處”誠意金。
姚讓趕緊一個電話打過去問西北王是怎麽回事。
西北王問了一下胡心枝的情況,告訴姚讓他已經到了機場,他要回一趟西北老家,小時候救過他命的大爺走了。
姚讓問:“怎麽這麽突然?”
西北王說:“是心梗,去得很快,我接到消息就直接買了票,沒來得及跟你說。”
姚讓說:“可你怎麽往我的卡上打了這麽多錢?”
西北王說:“你幫我看看,有沒有一處高層還適合叫‘不知處’的先定下來。另外,我們一起的時候好多都是你付的帳,一直也沒機會給你錢。”
姚讓說:“要不等你回來再說,這麽多錢放我賬上,你還真是信得過我。”
西北王說:“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個可以信得過的人,你說是信人的人難得,還是被信的人難得?”
姚讓腦子被西北王繞得有些亂,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
西北王說:“這不是什麽大事,我把事情處理完了以後就回來,這邊的客房我也沒退。”
姚讓說:“你的人不住就這樣空著,多浪費錢啊。”
西北王說:“包房有優惠,沒那麽貴。你有我的房卡,我在前台留了你的電話,以防萬一。有什麽事隨時聯係,照顧好自己!要上飛機了,掛了。”
“好吧,等你回來!Bye!”
良久,姚讓握在手裏的電話似乎還留有西北王話語的餘溫,仿佛可以鏈接她心跳的信號,一格一格的充滿了電能。
西北王給她發了一張在飛機上的照片過來:“你猜我旁邊一個小孩叫我什麽?”
“什麽?”
“他叫我大爺,我有這麽老了嗎?”西北莊語氣裏有著一股孩子似的不甘心。
姚讓不禁莞爾,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被一個問路的小孩子稱呼“阿姨”時被驚到的樣子就想笑,而遲早還會有被劈麵碰到的路人在某個時刻稱呼她為“老奶奶”的一天吧。那時,她的過去和將來都會在別人的眼裏截取成可以忽略不計的某個擦肩而過的瞬間。
埃德蒙頓的春天來得比別的地方要晚一兩個月,缺一點草長鶯飛、柳絲爭長的熱鬧,卻獨有一份遲滯沉靜之美,如這萬丈紅塵裏不慌不忙、守身而自持的修行人。
“啪”地一聲,當薛銘把擬好的離婚協議書甩在姚謙麵前的時候,意味著這幾個月來兩個人為感情修複所做的一切努力化為了泡影。
薛銘發現姚謙又在暗地裏申請回國的人道主義簽證的時候,她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絕望,甚至連質問和戳穿他的欲望都沒有。
薛銘在電話裏對姚讓說:“這次,我是真的要跟你哥離婚了,我在他心裏永遠排在你們家裏人的後麵。我對他來說就是一個笑話,我自以為的對這個家庭的付出也是一個笑話!”
“肯定不是的!相信我,我哥還是愛你的!上次他一個朋友把老婆扔在加拿大,結果骨折了也不回去,他還說,如果是我老婆這樣,我當天就買機票回去,他心裏真的有你!”姚讓急急忙忙地為姚謙辯解。
薛銘道:“我總不至於為了他的憐憫就把我的腿也摔骨折吧?算了,不說了,沒用了,這些我現在聽起來已經沒有任何感覺。我現在跟你打這個電話,不是因為我還想跟他複合,不是——是因為,我發現他也很可憐。”
姚讓心裏直沉下去,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拚命想拉住一條快要擱淺的船的纖夫,隻恨自己沒有天生的神力。
薛銘繼續說道:“我不像你媽,我不會裝可憐,所有永遠得不到憐惜。我也不知道你媽是怎麽想的,她好像不知道他兒子不是年輕人,也有這個年紀了,姚謙前不久體檢驗出了高血壓,你們不知道吧。他這個人對你們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他拿的加拿大國籍,他不是中國人,可他這樣兩邊跑來跑去,對他的職業生涯的影響是毀滅性的打擊,將來他中國也呆不了,加拿大的工作前途也毀了。你母親為了自己,從來就沒有考慮過他兒子的幸福,我跟著他還有什麽盼頭呢?這麽多年來,我們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嗎?以前是要養孩子,好不容易等孩子自立了,又要開始給老人養老,我似乎從來都沒有為我自己活過,我又不是沒有工作,我又不是一個人養活不了我自己,我為什麽要把自己也搭進這樣不死不活的婚姻裏呢?我又不欠誰的,我也到了要為自己活一回的時候了。”
薛銘的話透過話筒穿傳過來,仿佛耳邊敲擊的銅鑼,把姚讓大腦震得嗡嗡作響。
“我現在跟你打這個電話,並不意味著我對這個婚姻還有什麽幻想和留戀,隻是通知你們一聲,我們離婚了。你們以後多關心一下姚謙,你們是他的妹妹和母親。我對他現在的感覺,沒有恨也沒有失望,因為已經恨過了也失望過了,我現在對他的感覺僅僅隻是覺得他很可憐,很可憐!”
姚讓木木地回了一句“你也要保重啊!”便掛斷了電話,她知道再說什麽都是徒勞了,況且她也說不出什麽來了。
姚謙的離婚對姚讓來說,比她自己離婚更讓她感到難過,好像那個失去家的人,是她。
胡心枝也收到了薛銘發來的她與姚謙離婚的通知短信。
胡心枝大聲道:“我這可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他們離婚,最後好像是都要怪罪到我的頭上。我幾時說了不跟他們去加拿大了,是他們怕我在加拿大看病貴不敢讓我呆在那邊的。姚讓,你去問問她,她親口說的,就不承認了,不是我不去呀,是他們不要我去呀。再說了,姚謙就一個娘一個妹妹,家庭關係這麽簡單,她心裏還容不下,一天到晚要爭誰第一誰第二,天地良心,我兒子又是怎樣對她不好了?”
姚讓腦子又開始嗡嗡地響著,胡心枝精神抖擻繼續數落道:“我們家的孩子呀,就是老實好欺負,我這傻兒子,離個婚,什麽都沒要,房子存款全部給薛銘了!這婆娘的心真是狠啊,我沒見過這麽恨的,也不怕報應麽?”
好不容易,等胡心枝的電話收了線,姚讓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這回是姚謙打來的。
姚謙開口就是:“聽媽說她心口又疼了,你怕麻煩不願意送她去醫院?姚讓,你現在在家裏要撐住,不能不把媽的病當回事,照顧病人辛苦我能理解,但媽年紀大了,還病著,你不能偷懶,要用心點……”
姚讓看了一眼在旁邊若無其事轉頭就開始念阿彌陀佛的母親,忽然就控製不住了,混著憤懣、怨恨的聲音在電話裏炸雷一樣的響起:“姚謙,有本事,你來啊! 你現在就來,光說有什麽用,隔著那麽遠指手畫腳誰不會啊,你有本事來啊,送媽媽醫院,送媽去做檢查!現在給她端茶倒水,給她做飯洗衣,給她量血壓測血糖的人是我,做得好不好,你都沒有任何資格說我!”
姚謙將心中的鬱悶發泄了一通,不等姚謙反應,“啪”地一聲把電話掛斷。緊接著胡心枝的手機響了起來,胡心枝看了一眼還在炸裂中的姚讓,態度溫順得好似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甚至還帶點怯生生的試探:“是姚謙,他要跟你說話,你還是跟他好聲好氣的說說?”
姚讓對著母親遞過來的電話大聲說道:“不接,我跟姚謙絕交了,絕交了!”
這一刻,她仿佛覺得自己變了一個人,這語氣中狠厲怨憤的氣息,是誰呢?她恍惚間好像變成了一個自己也不認識的人,這個說話的人根本不是她。
姚讓的樣子把胡心枝也是震驚到了,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姚讓:“姚讓,你怎麽能對你哥哥這樣?”
姚讓轉頭回到自己的房間。她自己都不相信她可以對姚謙在那一刹釋放出如此決絕的情緒。
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好像她又看見了小時候的那一幕,她問那個不知道從何處來又將向何處去的白衣人:“你是誰?”
“我是我!”
“我是誰?”
“我是你!”白衣人回答道。
“你怎麽是我?”
她再想追問下去,白衣人倏然消失,卻把這個永久的疑惑留給了她,包括這似夢還是非夢的無從認證的真相。
難道沒有答案就是人生最終的答案嗎?
迷蒙之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姚謙的短信過來了,長長的一段話,開頭就是三個字“對不起……”
姚讓才看了開頭的三個字,就燙手一樣趕緊把姚謙的短信給劃走了。好像她不去看,就像傷疤還沒有揭開,傷痛就不存在一樣。她還沒有準備好去看姚謙跟他說什麽,有些勇氣和信心,她現在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