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以後才明白,變化比計劃還快。” 暮春的一個周末的午後,聽著辰坐在院子裏的搖椅上,輕聲哼唱這首歌,總以為是李宗盛,那般渲染的滄桑,睿智和無奈。現在才發現原來是侯德健,記憶裏這位在大陸流行音樂史上有著特殊貢獻的台灣音樂人,是和程琳在一起的,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新鞋子舊鞋子》和《小螺號》。沒想到他也有如此心境的作品。
辰,是日報經濟部的主任記者,作為實習生,第一次見這位主任的情景,怎麽也想不起來。隻記得對他的回憶總是和這首《三十以後才明白》聯係在一起,還有他坐在那裏哼唱的一幕,那麽落寞,憂鬱,讓人心痛。他那如詩如畫一般美麗的妻子抱著倆歲的小小辰,倚在窗口,從屋裏默默望著他,美若秋水的瞳孔裏淌下一滴晶瑩的淚珠。她說: 很難過,知道他很苦,可是不知怎麽幫他。她抽煙時的樣子真美,纖長的手指,迷蒙如夢幻一樣的雙眸閃爍在繚繞的煙霧後。在我們幾個青澀的女生眼裏,她就是詩一般,迷一樣的女子。
怎麽看辰,都不像是個日報主任記者。他是個五短身材,完全沒有立體感的略顯臃腫的臉,齊劉海的短發,是個再尋常不過的相貌。他的眼睛很大,不看人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憂鬱,還有一種深不可測的神秘,也隻有這雙眼睛,讓人覺得他和他的美麗妻子相配,也隻有這雙眼睛,讓他顯得傲立不群。他似乎沒有真正跟我們說過幾句話,那種主任對後輩的該有的冠冕堂皇的教誨。有時看著他和部裏的記者們談笑風生,又像個玩世不恭的世家子弟。更多的時候,他在我腦海裏是沉默冥思的。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不能了解他的孤獨,得誌如他,應該是義氣風發,躊躇滿誌,哪來的他美麗妻子口中的苦呢?
初到記者部,峰是我的實習老師。峰,是那種被放到菜市商場,車間工地,農舍田間,就會即刻消失於茫茫人海的平凡粗俗之人,無人會想到他是個資深記者。他麵色黝黑,中年人的微微發福卻也頗高的身材。眼睛很小,笑起來就更小,他又很喜歡笑,常常會找些不太文雅的粗段子或黃段子說給大家聽,就連跟我也不例外,大家聽了都會笑,和他調侃,他也就會狡黠地甚至有些猥瑣地笑。他的人緣真的很好。
當時正有一個大型的貿易博覽會,我像個小跟班似的跟他到處去轉。似乎每到一處他都有認識人,都會說笑,沒見他真正做過任何采訪,那種在學校每學期都要上的采訪課上學過的正規采訪。他一直在聊天,時不時還加上一段黃段子,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我在一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好。終於所謂的采訪結束了,他帶回來一大堆博覽會上的資料,攤在辦公桌上,要開始寫報道了。我問:我能幹什麽嗎?他嘿嘿地笑笑,回答:你就陪著我看我寫,就行了。這樣兩天後,他在日報頭版發表了幾篇大版塊的博覽會的係列報道,我的大名竟然也緊隨他的署名之後。有同學跑來恭喜,我汗顏,不知道如何應對。我怎麽也想不通,那麽洋洋灑灑,神采飛揚的新聞報道,卻如何會出自這個笑得有些猥瑣的黝黑的中年漢子的筆下,而且沒有經過正規采訪。
想是因為峰的深通人情世故,八麵玲瓏,他很快被調去了廣告部,欣也跟隨他去了,因為峰許諾她畢業後可以留在廣告部。
欣是本地的見習生,一個圓臉的總是滿臉堆笑的女孩,她大我們一歲,馬上就要畢業了。這一歲之差,卻像差之千裏之遙。和我們的不諳世事而又書生義氣相比之下,她的成熟老練,吃苦耐勞,在人情世故中遊刃有餘,令人刮目相看,她似乎和部裏所有人都熟悉,都能說上話,對我們幾個也像對妹妹一樣照顧有加。她的隱忍,從不抱怨的草根精神令我感動,卻又有些不屑。記得她常常跑了一天回來部裏,用電爐煮麵條吃,沒有菜沒有肉,隻放醬油。田大姐通常會笑勸她說:加個蛋也好啊!光是醬油湯有什麽好的。她就笑笑回答:好喝好喝的。我常常想,也隻有她能聽林的粗段子,還會討好地會心一笑。不知她現在境況,想是應該已經身在要職,闖出一番天地了吧。
田大姐是部裏唯一一位女記者,印象中她業績平平,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兒子,所以正點上下班,工作中循規蹈矩,毫無建樹,當時是我們所最不在意的一個人。沒想到多年之後,自己也淪落成了田的同道之人,同流合汙。
部裏最和我們走的近的,應該是溪和訊。他們辦公桌正對麵,兩個人都是大不了我們幾歲,所以說話就很隨便。
訊給我的印象是魯迅,一樣的胡須,一樣的頭發,一樣深邃犀利的眼神,不同的是他戴著大鏡框的眼鏡,個子也太高,還有比我印象裏的魯迅年輕的太多。他說話總是慢條斯理,從不高聲急促,但卻一樣語出驚人才罷休。他的魯迅一般的尖銳和犀利,使他寫出了當時轟動一時的針對果珍商標侵權案的長篇跟蹤係列報道,讓我們敬仰不已。
溪是我後來的老師。高高的額頭,堅挺的鼻子,一頭濃密的卷發,白皙的臉上,一雙深而細長的攜著笑意的眼睛隱現在金絲邊眼鏡後麵。有點兒奇怪,每次想起他,總是有葛朗台的形象在腦海,可是他又實在是一個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和吝嗇鬼毫無相同之處。或許是他的相貌有點兒象猶太人吧。溪與我,不像老師,倒更像一個寬厚的兄長。他不會像林那樣代勞寫稿,而是會漫不經心地建議一個好的題材,然後讓我隨我的心意去完成。一次他提議,現在年輕人有旅行結婚的趨向。我就以此為題寫了一篇不大不小的報道,而且非常得意地傾我所學,精心設計了全文的結構用詞,得到主編的稱讚,自此信心大增。
正當我漸進佳境,真正展開我的實習生涯之時,六月初的北京,發生了些事情,我們聞訊跑回學校,經曆了那難忘的不眠之夜。而後,在輔導員的指示之下,匆匆離校還家,渡過了大學四年中最漫長也最彷徨不安的一個暑期。
自此一別,再無記者部的音訊,變化比計劃還快。隻有那首《三十以後才明白》還時常回想在耳邊:
“三十以後 才明白 要來的 早晚會來
三十以後 才明白 想愛的 盡管去愛
三十以前 學別人的模樣談戀愛
三十以後 看自己的老婆 隻好發呆
三十以後 才明白 多少童年往事
隻不過願打願挨
三十個春天看不到第三十一次花開
三十個秋天收不到第三十一蘿小麥
三十以後 才明白 變化比計劃還快
三十以後 才明白 一切都不會太壞
三十以前 闖東南和西北異想天開
三十以後 把春夏和秋冬全關在門外
三十以後 才明白 大江東去浪淘盡
一代又一代
更有新一代
誰也贏不了 和時間的比賽
誰也輸不掉 曾經付出過的愛”
而今,也經曆了許多風雨的我終於能明白,辰而立之年的孤獨,反思,困惑。與美麗妻子完美婚姻裏的癢,疲憊。還有年少擔當重任的寂寞,高處不勝寒。他當時以那首歌名為題寫過一篇隨筆,名噪當地文壇,我卻沒有什麽印象了,如果現在重讀,應該會有許多共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