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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葵花朵朵》(十二)——以一個孩子的視角看七十年代末(作者:Wind Capital)

(2020-06-07 14:28:56) 下一個

朵朵葵花

                         作者:Wind Capital

十二

 

  秋天來的時候,紅小兵改叫少先隊員了。但是紅領巾沒有變,還是紅旗的一角,還是由革命烈士的鮮血染紅的。少先隊員們又唱起了《少先隊員之歌》——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這些歌,唱起來讓人心潮澎湃,鬥誌昂揚。

  《中國少先報》複刊了。我訂了《中國少先報》,每周都有一期新報紙。報紙上的東西讓人大開眼界,比如有一個欄目叫《社會主義好,資本主義糟》。每一期刊登兩個故事,反映社會主義國家和資本主義國家的天壤之別。有一期很有趣,南斯拉夫用一個星期就蓋起一幢大樓,而美國有一幢大樓蓋了十年也沒蓋完。看完這些,我時常陷入深深的思索,生活在社會主義國家的孩子們多麽幸運,而生活在資本主義國家的孩子們多麽不幸。我還喜歡知音姐姐,她開的欄目總能激發人們的爭議。最有爭議的話題是張勇和王紅能入隊嗎?張勇在紀律方麵是個操蛋,王紅在學習方麵是個笨蛋,這兩個有著明顯缺點的同學可以入隊嗎?這個話題激起了同學們的極大興趣,因為操蛋和笨蛋是很多學生被少先隊拒絕的主要原因。我是堅決主張張勇和王紅不能入隊的,條件降得那麽低,還是少年先鋒隊嗎?但是楚紅英已經公表態張勇王紅可以入隊,我隻能保持沉默了。

  蔣麗麗沒有轉學,不知道是不是聽了我的勸。她好像越來越不愛表現了,學校的國慶聯歡文藝演出,她甚至沒有上台。

  年級成立閱覽室,號召同學們捐出自己看過的書。我想拿一本獨一無二的書,就跟我爸說了,他幫我找了一本《晉冀魯豫革命烈士故事》。書是內部發行的,沒有出版社,沒有定價。內容也好,都是革命烈士事跡,寫作文很有用,確實是一本獨一無二的好書。

  紅英拿了一本《小布頭奇遇記》。我翻了一下,很好看,就想借。紅英說不行,不能錯過了捐書。我說:“拿我的革命故事書跟你換吧,反正你也是捐。”她不願意,我給她翻了翻革命故事書,裏麵有很多革命烈士的豪言壯語,向她證明了她並不吃虧。她問:“換了,你是不是就不捐了?”我說不捐了。她很不理解,說:“你這個學期的三好學生又沒希望了。”

  閱覽室成立以後,年級根據借閱次數評出了最受歡迎的圖書。排名前十的書都是童話和傳說。《晉冀魯豫革命烈士故事》連前五十名也沒有進。紅英埋怨我不該跟她換書,如果她捐了《小布頭奇遇記》,肯定能排前十。我的心裏很難過,因為紅英對我的埋怨。也為革命故事書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革命烈士們竟然抵不過一個小布頭。這個城市的孩子和柳林堡的孩子是一樣的,他們雖然吃商品糧,但是思想覺悟很低。

  我很喜歡《小布頭奇遇記》,愛不釋手,看了好幾遍。我覺得欠紅英一道人情。我爸經常說:欠人人情,就得還。

  全市舉行各個年級作文競賽,我、劉誌強和紅英被學校選中。學校給參加競賽的同學開了課後輔導班,給了一些模擬題目,我以旺盛的精力和泉湧的文思全部做完了。當紅英提出來要看時,我都拿給她看了,算是還她的人情。給她看看,我不會損失什麽。

  楊老師作為輔導老師,對我的作文非常滿意,並對我在競賽中寄予厚望。我自己也信心滿滿,因為我感覺到思路已經上了楊老師要求的道兒:文章的最後立意一定要定到共產主義接班人的高度,思想的轉變不能生硬,要伴隨著人們耳熟能詳的英雄人物的啟發和激勵。

  學校壓的模擬題壓對了。作文競賽的題目是對比粉碎“四人幫”前後學校的變化,這個題目我做過了,輕車熟路。我寫的是學校校園環境衛生的變化,粉碎“四人幫”之前,髒亂差。粉碎“四人幫”之後,整潔美。尤其在肅清“四人幫”流毒時期,學校大力整頓校園環境衛生,師生齊心大幹,建設美麗校園。

  學校壓對了題,大家做的都很好,學校也在期待一個好的結果。在大家等待好結果的時候,一個關於我的壞結果來了。我被叫到學校辦公室,有個教委來的老師問我是不是抄襲了別人的作文,我說沒有啊。他說:“你的作文和楚紅英的內容相似,有沒有抄襲?”

  “沒有抄襲。大家寫的都是一個學校,學校的變化又都是一樣。內容相似,也有可能。”我辯解得很認真。我知道這是一個愚蠢的回答。我對這樣的回答感到難堪,想著先混過去再說吧。

  結果出來了,學校的總成績不好,我因為抄襲而被取消成績。好幾個人獲得了優秀獎,其中包括楚紅英。我心裏憋屈,但是忍著沒有哭。我爸說一個男孩子哭,是沒本事的表現。我媽對這個結果非常生氣,我對她講了實情,她帶我來找楊老師。楊老師說:“楚紅英說同學們在一起討論過,也許內容有相似的地方。但是假期參與整理和清潔校園,是隻有三好學生才參加的活動。李曉文不是三好學生,不知道他有沒有參與過這些活動。”

  “沒參與這些活動,就不能寫了?這是兩回事嘛!”我媽說。

  “這怎麽是兩回事?寫作文,不是寫小說,要以自己的真實經曆和體驗來寫。”楊老師說。她相信我是作了弊。

  我媽在楊老師這裏自討沒趣,還不甘心,又拉著我來找孔校長。孔校長認真聽我說了情況,表現出了一個校長應有的水平。他馬上為我平反,就像報紙上為老幹部平反一樣。並且大大地誇獎了我在作文方麵的天賦。“不過,教委的決定已經下來了,不好更改。這樣吧,我們給曉文來個內部表揚。至於楚紅英嘛,她的獎是教委給的,我們不好剝奪。”

  雖然學校並沒有公開宣布我的成績被取消的原因,但是教委對於抄襲的定性還是在同學中不脛而走。孔校長雖然說給我內部表揚,但是並沒有真給,這就等於默認了我的抄襲。同學們中很快就有了擴展的版本,說我媽來學校鬧了一場,妄圖掩蓋我的醜行,但是沒有得逞。

  楚紅英事後什麽也沒有說,也許她也不知道說什麽。我跟紅英不說話了。我不知道對她說什麽,說什麽都沒意思。她也並沒有因為取得了優秀獎而把胸脯挺得更直,因為已經很直。而我則因為抄襲的謠言而把胸含得更彎。

  “我相信你。你不會抄楚紅英的,隻有她抄你的。”隻有蔣麗麗在周圍沒人時,堅信我的清白。我什麽也沒有說,轉身跑開了。因為我怕她看見,我的眼裏充滿了委屈的淚。

  楚紅英轉學走了,轉到了更好的中華小學。麗麗以前也準備轉到那個學校的。楚紅英走的時候,沒有跟任何人說。我是多麽希望她能跟我說一聲,我一定會原諒她,求她不要轉走。也許她還生我的氣,畢竟我媽去了學校,找了校長和楊老師。同學們都知道了這件事。

  楚紅英轉走後,孔校長找了個機會,兌現了內部表揚的諾言。我知道自己有了辯解的機會,不過實在懶得辯解。我失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即使得到了清白,又有什麽意義,就像死了以後平反的老幹部。

  我已經停止練吉他了,但是始終和張老師保持了很好的關係。我們有時候談論毛人兒,張老師說他在北京已經開始組織樂隊了。音樂課時,我經常為張老師拿教具。我想幫她拿手風琴,張老師不讓,手風琴對我來說太重了。有一次上課前,我去幫張老師,她一個人在辦公室裏,袖子還挽著,我看到她的小臂上有淤青。她的眼睛好像在躲避人,笑也很勉強。她背著手風琴,我抱著東西,往教室走的時候,我發現她的腿有點瘸。我為所看到的感到非常不安,但是又不敢問。隻能在後麵跟著,假裝看不見。看得出來,她在盡量走得快一點,從辦公樓到教室的一百米,看起來她走得很累。她把手風琴放到講台旁邊的椅子上的時候,身體就像一張柔軟的紙那樣飄落到地上。

  後來,醫院來了救護車,把張老師拉走了。我給麗麗悄悄講了我看到的,她說:“張老師很可能遭到了家庭暴力。”我第一次聽到“家庭暴力”這個詞,猜出了它的含義。錢進他爸打他媽,是家庭暴力。我爸打我,算不算家庭暴力呢?我用沉默表示了不認同,吳所長是個英雄,怎麽會傷害張老師這樣的女人呢?隻有壞人或者很粗俗的人才會打女人,比如錢進他爸。

  楚紅英走了以後,沒有人講麗麗的壞話了。再看她的顴骨,也沒那麽高了。她跟楚紅英不一樣,雖然唱歌很好,但是不愛顯擺。連在班裏示範唱歌,都顯得不太情願。張老師也看出來了,從不勉強。

  我再也沒有去過學校西麵的小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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